“百川阁被封了。”
夜晚,喻嘱文披了一身风雪掀帘进来,喻柯霖正持笔写字,听到他的话略停了一下,又继续写下去:“私藏逆文?”
喻嘱文惨笑了一下:“这时候有事的,不都说与逆文有关。”
妖书一案牵扯甚广,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贩夫走卒,皆有因此获罪的,不少人借机构陷他人,恐慌四下蔓延,喻柯霖所担心的告讦时代已然来临。
“沈九来找你了?”
喻嘱文的身子僵住,他“嗯”了一声:“她来求我想办法……但能有什么办法,百川阁是我大虞喉舌,掌控着言论大势,皇室早想将它收入囊中,为其所用,只是东家一直不愿,如今倒有了这么一个借口。”
“百官借妖书之名排除异己,陛下借妖书之名从中牟利……苦的是百姓。”喻柯霖放下笔,将纸张拿起晾干,喻嘱文看到他在写东西,心下一紧,连忙去看:“哥,你又在写什么?”
“一篇奏疏而已。”
听到“奏疏”两个字,喻嘱文如临大敌,整个人都不好了:“哥,你怎么还写奏疏啊,都降了二等官了,上次罚了二十斤红铜,我好不容易才替你交上的……”
喻柯霖的脸上有浅浅的笑意:“抱歉了子谦,挪用了你置下的聘礼去买铜,改日我再给你补上。”
“仔细想想,入朝为官这一年多,哥哥好像总是给你添麻烦。”他的眼神轻轻扫过奏疏,将它归整好合上,笑意淡下去:“分明我是兄长,应该多照顾你才是。”
“本来就应该相互照顾的,谈什么麻烦。”喻嘱文默了默,径自给自己倒了杯茶,在他身边坐下,抿了茶,神情松快:“娘去世得早,小叔又在京城,眉山十年,不都是相互照应着过来的。”
“我只怕你因为这些奏疏丢了命。”
“如果能以我一人之命,换其他人的生路,也算不亏。”
他放下奏疏,走至窗前望月,一轮磨镜当空,上下皆白,他想起前年的这个时候,正在和喻嘱文赴京赶考,沿途大雪纷飞,负箧曳屣,路道难行,无奈向沿途百姓借宿,百姓一听他们是赴京赶考的举子,纷纷敞开大门,邀他们下榻。
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也不全是如此。
第二日,上早朝,百官林立。
因着妖书案的影响,不少官员被下了大狱,放眼望去能来上朝的官员少了四分之一不止,缺的官员大部分还是邳党的,直接导致新政缺乏人手实施。
邳章事一振绣袍,上前言事,已是忍了许久:“陛下,傅尚书,邬郎中,蒋副使等人已羁押数月,大理寺却始终查不出案子结果,各司缺乏人手,难以为继。臣恳求,暂且释放这些人,允其回归朝廷谋事。”
他话音刚落,虞风遥还未张口,李参政便出列反对:“章事这话真是荒谬!案情未陈,怎可能将嫌犯放出,各司缺人,将事情匀开,暂且权知就是了。”
“匀开?怎么匀开。”邳章事冷笑一声,反唇相讥:“让参政的心腹去施行新政是吗?与其想着怎么匀开,还不如早些结案来的快,臣倒想问问章事,一个妖书案,几张薄纸而已,京城快被你们翻过来搜了一遍,如何至今没找到真凶?”
“还是说参政的人只查非李姓之家?”
“你!”李参政面皮涨红,转过来对着虞风遥道:“陛下明鉴,大理寺和刑部日夜不休地审案,并无故意拖延之心。反倒是章事,在这里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意图速结案子放人,未免有包庇之嫌!”
“包庇?”邳章事脸色阴沉如水:“人都叫你们抓进去了,惭愧惭愧,这还叫人说包庇,是不是要老夫交了官印绶带,告老还乡,你们才算满意啊?”
“章事言重了,您是朝中老人,朕初登大宝,还需要章事多替朕分担朝事呢。”虞风遥慢慢开口,“两位爱卿都是替朝廷办事,各有各的苦衷,非常时期,都互相体谅吧。”
李参政脸色难看,冷哼了一声作罢。
皇帝的面子不能不给,两位老人也就收了气继续议事,但议来议去,都是之前提过没解决的问题,早朝到了尾声,虞风遥屈指敲了敲龙椅把手,问:“可还有事奏议?”
“臣左司谏喻柯霖有事奏请陛下。”
李参政眯了眼睛,看见那个青年手捧笏板出列,喻柯霖被降了两等官,调去了知谏院做司谏,他心中冷笑,喻柯霖不是喜欢进谏吗?那他就把他调去知谏院,让他说个够。
虞风遥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倾身向前:“哦?喻司谏有何事要禀。”
“妖书一事牵扯颇多,两张薄纸出现在京城各处,百姓无知,并不知道这是什么,留在家中也无藏匿之心,却仍旧被巡尉捉拿下狱,臣斗胆恳请陛下出面,放这些百姓归家。”喻柯霖面颊清减,越发骨瘦嶙峋,剩两只眼睛还炯炯有神地看着帝王。
虞风遥不说话,他学着先帝把玩手上的玉扳指,将问题丢给两党:“诸位爱卿觉得如何呢?”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李参政高声道:“妖书案流传甚广,这些百姓哪怕事先不知里面的内容,事后也知了,若不给些教训警醒,他们怕不是会以为此事可以随便议论,那时陛下的威严何在?”他的长脸拧过来,对向喻柯霖怒声呵斥,整张脸都跟着耸动:“喻司谏这是何意?”
“先放了百姓,下一步是不是就要劝说陛下,把有罪的官员放出来?呵!没想到喻司谏看着高风亮节,从不与人为伍,原来是早就找好靠山!”
“李参政休要空口污人!”邳章事眯了眼睛,没想到喻柯霖的想法和他不谋而合,只是可惜,此人一早被认为李党,如今他叛出李党也只能是两头不讨好,谁也不肯认他。
“喻司谏还是太傅培养的人呢,何时成了老夫的手下?”
“陛下,臣无同党。”喻柯霖开口打断邳李二人即将爆发的第二轮争斗,他长身玉立,背上逆着熹微晨光,声音平和:“臣是天子门生,是陛下的臣党,自是为陛下做事。臣受百姓供养,是百姓的父母官,自是为百姓奔走。”
他低下头去,言辞恳切:“这是臣拟好的奏疏,还请陛下过目,臣并没有受人指使,字字句句,皆是肺腑之言。”
奏疏被人端上来,虞风遥看完奏疏,闭上眼睛似是在思考,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他做决断。
没一会儿,他微笑道:“喻司谏,你说的很好,既然如此,便依你,将百姓放了吧。”
没想到皇帝答应得这么快,喻柯霖愣了愣才反应过来,立即谢恩道:“圣明无过陛下,陛下有好生之德,臣替百姓谢过陛下宽厚。”
百官神色各异,但都跟着喻柯霖俯身谢恩,声震大殿:“陛下仁厚,乃我大虞之福。”
出了文德殿,喻柯霖一人拾级而下,李党的人嫌恶他,邳党的人也不与他亲近,他在人群里,人却自动避开他,他在有人的地方就有也依然是匹孤狼。
“喻柯霖。”
喻柯霖认得这个声音,是宋惜文,果然,回过头发现他就站在身后,于是他俯身一拜:“见过宋大人。”
宋惜文刚才一直没发表意见,这是当然的,局势并不明朗,虞风遥当了皇帝之后,逐渐被同化,变得多疑,善用权衡之术,一个李,一个邳,哪个都不偏帮,让人琢磨不透他的态度。
但现在很明朗了。
宋惜文的声音是彻骨的冷:“我告诉过你,不要再和李参政作对了。”
“是,大人告诉过我。”他朗声回答,紧绷的眉眼舒缓开来,带着微微笑意:“喻某一直想问宋大人一个问题,宋大人向来不关己事不张口,为何屡次出言提醒喻某?喻某对宋大人,分明毫无利用价值。”
“更何况现今犹如过街老鼠一般,人人避之不及,宋大人为何还在阶下与喻某谈话?”
“因为你像我的父亲,行事作风,都很像。”他眼含嘲讽,脸上挂着笑:“家父只活了三十二岁,而喻司谏,听说今年才二十二吧——我希望你能活的长一点。”
喻柯霖顿了顿:“……是吗?”
“但是,宋大人,你知道吗?喻某并不是像令尊,喻某像的是一类人。”
“古往今来都有这样一类人,当中有海瑞,有包拯,如果把范围放宽一些,还有欧阳修,张居正……工于谋国,拙于谋身。”
“忠臣?贤臣?清官?”宋惜文脸上嘲讽更甚,乌黑的眸子里情绪翻涌:“喻大人难道没有听说最近流传的三句话?明朝的君主叫明君,清朝的官员做清官,而我大虞的百姓是愚民。”
“宋大人不妨把话说明白些。”
宋惜文垂下眼帘,轻笑一声:“你以为,他们会感谢你吗?”
喻柯霖安静地同他对视:“我所求的,从来也不是感谢。”
“我所求的,是心安。”
山梅花开的时候,喻柯霖再次进了大狱,宋惜文在花圃旁边和叶明珠对弈,峨眉进来看到这个场景便在门口等着,等他挥手叫了才过去汇报消息。
宋惜文抿了一口茶,问:“罪名是?”
“释放出去的百姓中有人公然撰文诋毁陛下,赞扬喻大人才是真的为民造福。”
“指使?”
峨眉嘴角抽了抽,消息刚出来没几天,怎么可能这么快查到:“属下这就去查。”
“没必要。”宋惜文落下一子,叶明珠败局已定,她看着棋局,幽幽叹气。
“陛下同意释放百姓的时候,就是在拿他做刀子了,一而再再而三地和李参政不对付,李参政那样傲慢的人,怎可能容得下这粒沙子。”
也许,还会觉得喻柯霖是皇帝的人,派出来挑衅他们李家。
叶明珠收好棋子,担忧地问他:“喻司谏会死吗?”
“如果陛下想保他,不会。”
但这个时候保喻柯霖,没有任何价值,百姓受不受人指使,皇帝的名誉已然遭毁,势必要处罚涉事人等,以儆效尤,他甚至怀疑,虞风遥是故意的。
故意纵容妖书案事态发展失控,故意让李参政和太傅因为喻柯霖反目。
桃花从外面进来,递过帖子给宋惜文:“送帖子的人说是参政大人家的。”
这个时候叫他过去,呵……宋惜文看了一眼内容,把帖子交给叶明珠,叶明珠没有接,看着他轻松道:“可以不去的吧。”
“为什么不去?总得有个理由。”
“因为你妻管严,日落之后不许出门。”
宋惜文笑了,她的脸却很严肃,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这是辖制的动作:“这个时候叫你过去,能有什么好事。”
“别是想杀喻司谏又怕悠悠众口,拿你去顶缸。”
“如果,事实就是这样呢?”宋惜文望着她,眼里也有一层若有若无的畏惧,半晌,他低下头去笑:“杀就杀吧。”
“也许我还能送他一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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