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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宁帝在寺庙临幸了一个妙尼，带回宫里封了儇贵人，在佛家圣地如此行事，确实荒唐，但毕竟皇帝血气方刚，后宫又空虚，大臣也能勉强理解皇帝一时昏了头。
但不久，就有消息传出，那儇贵人的容貌言行与原先的礼王妃夏如梦有九成相似，有好事者特地去夏如梦所在的寺庙一探究竟，结果大吃一惊，主持称其早已病亡了——是真的病故了，还是改头换面进宫当了儇贵人？
皇后李落霞看着下面低首敛眉，美艳绝伦的华服女子，她的四肢都很纤细，因此腰间那一点凸出十分明显，刺眼，碍眼。
噼啪——李落霞失手摔了杯子。
昨晚她也是这样，失手摔了杯子，身前的虞风遥神色悻悻，温言说自己一时糊涂，说夏如梦已经有了孩子。
他子嗣稀薄，成婚近十年只有一个孩子而已。
他是来商量的吗？来道歉的吗？
李落霞在灯下看他，恍惚觉得有些陌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又想起从前夏如梦言语中多有提及虞风遥，原来是这样。
皇后坐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上，满头珠翠，凤裙曳地，眼里却空洞无神，嘴唇几无血色，她动了一下，声音干涩：“跪安吧。”
李参政打开信，一目十行地扫过去，上面字字泣血，他总没见过这个乖巧稳重的孙女有这么慌乱的时候，一会儿是“帝忘结发之情，惑于妖女”，一会儿是“帝疑我家，言语多试探”，还有几个字是模糊的，被李落霞的泪水晕开。
“哼！”
李参政将信掷到地上，幕僚连忙捡起来，吹干净再递与李太傅，李太傅正在练字，一只手握着毛笔，另一只手左右摆着，表示自己不想看。
“长兄——皇帝登基不到一年，就如此大胆，他想要纳妃，纳谁不好？纳谁不可？偏偏是那夏家妖女！置我李家颜面于何地？”李参政的步子沉重，他呵着粗气在屋内反复踱步，李太傅却从容得很，搁下笔，看着自己写好的祝词微笑。
“英灵，何必这么生气呢，不过一个妃子罢了，况且她有孕在身，自当是皇嗣为要，皇上行事不妥，我等上两回折子劝诫一下，也就过了。”
“过了？过不了！”李参政大步走到李太傅身前，撑着桌子喝道：“先是用喻柯霖这个小子敲打我们，紧接着又宠幸那夏家妖女，我看陛下这是想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李太傅安静地端详他，良久才道：“那你想如何？我李家兴盛已久，陛下有所忌惮也是正常，陛下是虞氏子孙，可身上也流着一半李家的血，倒不至于像你说的那样卸磨杀驴，翻脸不认人。”
李太傅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拍了拍李参政的肩膀，浑浊的眸子陡然清澈，看着李参政道：“依我看，不如急流勇退，也给后世留个贤君能臣的美名。”
“退？”李参政拿下李太傅的手，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语气都变了：“往哪里退？要怎么退？身为皇后母家，我们退了，将来立储一事上谁给皇后撑腰？”
“兄长——你怕不是老糊涂了！”
“是，我是老了——我半截身子都入土的人了，不稀罕那些功名利禄。”李太傅的声音忽然拔高，立刻又咳嗽起来，幕僚连忙端水到他的嘴边，忧心地在中间调停：“太傅，您的病越发重了，可不能再动气了，参政大人也消消气，有什么话不能坐下来好好说呢？”
李参政坐下来，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便向李太傅告辞道：“是英灵刚才说话重了，长兄还是保重身体要紧，长兄若是想致仕，英灵绝不阻拦。”
“可要英灵退出朝堂，绝无可能，除非陛下立二皇子为储君，否则英灵焉能甘心！”
……
又睡到晌午才起来。
叶明珠睁开眼睛，感觉脖子上有点凉，宋惜文的指腹捻着那暧昧的吻痕，似是在回味昨晚的疯狂。
叶明珠打落他的手，催他起床，语气有点凶：“你怎么跟我学坏了，这么晚还不起，白天睡太多，晚上睡不着，你明天上早朝又要头痛。”
宋惜文笑了：“我早饭都吃过了，只是好奇，回来看看你什么时候才能醒，不是属猴的吗？猴子也不睡这么多啊。”
又在捉弄她，叶明珠不理他，想越过他下床，一条腿迈过他整个身子，另一条腿还没来得及迈过去就被他向下一拉——整个人都倒在他身上了。
“宋惜文！”真的有点恼了，连名带姓地叫他。
“你昨晚也是这么做的……我记得没这么生气啊。”他笑吟吟的，轻咬她的耳朵。
——有机会一定要撕了他的小黄书。
叶明珠脸色涨红，两只手撑着床坐起来，某些不可描述的场景就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昨晚确实是疯了，居然去尝试那种姿势，还天真地以为这样可以在房事上掌握主动权。
“禁止白日宣淫！”叶明珠张牙舞爪，掐了一下宋惜文的脸，赶在他反应过来前翻身下床了。
叶明珠颇有点怀念之前没开窍的宋惜文，纯情得牵个手都会红耳朵，哪里像现在这样明目张胆地逗她玩，她还玩不过他。
吃过饭，叶明珠又去看了看她的宝贝花圃，快要入冬了，之前种的蓝雪花都谢了——绝对是季节原因导致的，绝对不是她手残种不活。
宋惜文费了点功夫弄来一袋山梅花的种子，上个月种下去，抽条长叶，它长的很快，一丛又一丛，只是花苞还闭合着，像亭亭玉立不落尘世的少女，等到来年入春它才会开放。
宋惜文换了常服出来，走到她身边道：“山梅花通常是三四朵长在一株上，香气很浓郁，入眼洁白一片，和未融的积雪相映成趣，所以有人也叫它雪中仙子。”
叶明珠犹豫地问道：“这个能活吧？”
“能，当然能。”宋惜文牵了她的手，眼中含笑：“生辰的时候我许愿了，它一定会开的。”
西大街上人群熙攘，临近入冬，街上涌现出挑着煤炭的老翁，市面上的蔬菜也以白菜为主，天气冷了，行人步履都慢下来，叶明珠出来的时候穿的少了点，不住地擦掌呵气。
“下次出来记得多穿点。”宋惜文解了外袍给她，两个人往百川阁走去，那是京城最大的书馆，首屈一指的印书机构，里面包罗万象，既有典雅的诗词歌赋，也有世俗的弹词小说，其价格公道，印刷质量极优，就是升斗小民也愿意光顾。
叶明珠来的次数多了，跟店员也混熟了，沈九是个活泼爱笑，能说会道的小姑娘，总是穿着红色的半臂出来迎接客人，都说她从小在百川阁长大，是百川阁未来的继承人。
“姑娘，有段时间没见过你了，又来买话本子呀？”沈九步子轻盈地走过来，看见她身旁的宋惜文，又故意笑着说：“姑娘好福气！有兄长陪着来买。”
“不是，这是我的丈夫。”叶明珠成婚后还梳着少女的发髻，因此第一次见面沈九误以为她还未出阁，一直称呼她为“姑娘”。
“如此，是沈九没有眼力见了，原来不是兄妹长得像，而是夫妻相呀。”沈九一边打趣一边领着他们走到一排书架前，这些都是新出的弹词小说，叶明珠还能看到白慕荷新写的《浮生录》，放在最显眼的位置。
沈九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一面介绍道：“这是荷君的又一力作，昨日印了五百本，不到半天就被哄抢完了，这是今天临时加印出来的，也只剩这两本，夫人要买可得赶快了。”
叶明珠从书架上拿下那本书，书本之间却夹着两页薄纸跟着抽出，飘着落到地上，沈九“咦”了一声，似乎书架上不该有这两页薄纸出现。
外头忽然一阵喧嚣的马蹄声，百川阁内的人从书本里抬起头来，不约而同向外看去，只见人群之中，身穿绯红圆领袍的官员驾马飞奔，周围全是带刀穿甲的侍卫，一个个凶神恶煞，脸色铁青。
百川阁内的另一端起了骚动，一个书生大声说着什么“妖书”“妖言惑众”，沈九的脸色变了变，又对叶明珠笑着说：“抱歉，夫人，我得去看看出了什么事情。”
说完便匆匆提着裙子离开，叶明珠拿起那两页纸来看，薄纸上是一篇问答体文章，墨写的字读来字字惊心，竟是在说佑和帝驾崩第二天，礼王就自尽而死，死得如此蹊跷却没人怀疑，因为这是虞风遥的手笔，他贪恋弟媳已久，蓄意谋害礼王——有何凭证？
如今那弟媳已然入宫，摇身一变成了儇贵人，这难道不是铁证如山吗？儇贵人入宫前皇帝还是圣明的，儇贵人入宫后皇上受其蛊惑，可怜李氏一族不过进谏两句，便受到帝王猜忌，指使大臣喻氏搜查其罪证，李氏危矣！终逃不过兔死狗烹。
这样一篇看起来颠倒前后因果，逻辑显浅的文章，实则布局精细，另有玄机，撰文者故意颠倒事件顺序，以此来掩盖身份，好像他并不处在事件中心，这些也是道听途说。
可事实上，道听途说哪能知道这些宫闱辛秘？
宋惜文看着这两张薄纸，仿佛已经看到了无数人惨死，脸色陡然苍白起来，拉住叶明珠往家的方向跑去。
“哎？等等——我们雇个马车还快点。”
她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可看到宋惜文这个样子，沈九这个样子，也能感受到风雨欲来的气息。
马儿跑得飞快，马车里宋惜文一直紧抿着唇，时不时掀开帘子向外看——也许是在看还有多远到，也许是在观察外面的状况。
他们还是来晚了。
宋府门前围了侍卫，为首的是李巡尉，微笑着捋着胡子，手上捏着一张纸——看来他们已经把宋府翻了个底朝天了。
宋惜文调整好自己，拉着叶明珠下了马车，而后松开她的手，一个人向前。
“巡尉这样围住宋某的家……可有旨意在身？”
李巡尉挥手让人上前围住宋惜文：“宋学士恐怕还不知道吧？京里头出现了两纸妖文，恶言恶语中伤陛下，我等奉命在京中搜查逆文——也不只是对你而已啊。”
宋惜文整好衣冠，淡淡地扫了他一眼：“那李巡尉可查到了什么？”
“宋大人的家可真是不容易搜查，层层把守呢，目前就只有这两首小诗——啊呀，在下也不会断案，只是捉拿可疑人等。”
“这诗虽然不是宋大人写的，但此诗的主人礼部邬郎中已被下了狱，也不知宋大人与他有什么交情，只好委屈宋大人跟我等走一趟了。”
宋惜文转过身去迈了一步，那些人就想按押他，他便拘了一礼，到这时候还是从容不迫的：“李巡尉手续齐全，若要宋某走一趟也没什么，只是宋某还有些话想和内子说，可否稍等片刻？”
李巡尉料他现在也走不了了，便让人手退开。
刚才跑的急，马车又颠簸得厉害，宋惜文整好叶明珠凌乱的头发，又将外衣的领子系好，叶明珠抓住他的手，一朵六角形的晶莹雪花正巧落在二人交叠的手上。
京城下雪了。
宋惜文看着她，语气温柔：“别担心，我很快回来，照看好金桔，护好山梅花，在家等着就好，你之前不是说缺一块好的木料雕塑吗？我让峨眉去找了，明天就送过来，你……”
“好。”叶明珠仰起头来，尽可能表现得镇定一点，这个时候慌张也没什么用了，她只是问：“如果山梅花开了你还不回来，我该怎么办？”
宋惜文垂下眼眸，轻声道：“不会的，我会在山梅花开之前回来的，信我。”
“天冷注意加衣，这段时间没法提醒你了。”
“我记得了。”宋惜文松开手要走，又被她一把握住，叶明珠的睫毛颤得厉害，她咬着下唇，这个时候还能说什么吗？可如果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她害怕这是最后一面，她不知道宋惜文要面临什么。
人们永远无法知道当下的某个时刻意味着什么，只有回过头来才会追悔莫及。
叶明珠吸了吸鼻子，对着他勉强笑道：“你要照顾好自己。”
“记得按时睡觉，记得饮食清淡，不然你晚上睡不着第二天起来又要头痛——总是说我，你自己还不是有这样那样的小毛病。”
“嗯。我记得了。”宋惜文摸了一下她的发顶，来不及再多说什么——李巡尉已经在不耐烦地催促了，他只好跟着那群人走了。
人群散去，桃花从大门后面跑出来，跑到她跟前，桃花从没见过这样大的阵仗，整个人都吓坏了，眼角带泪：“夫人，这是怎么了？突然来这么多人搜查家里。”
“妖书案，这是仿照明万历朝的妖书案。”她又拿出那两张纸来，在手里撕碎了，迎着风一放，碎纸飘飞不见。
桃花没学过史，问道：“什么是妖书案？什么是妖书？”
“妖书案的本质是党同伐异。”叶明珠裹紧了身上的外衣，向屋内走去：“是——党争。”
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争权夺利，排除异己，世事轮回，如此而已。
只有生命，无法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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