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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下如豆，夜已经很深了，宋惜文还没有回来。
叶明珠穿着里衣，歪在床上看话本子，这是白慕荷新写的，根据白有梅的参战经历改编，近年来大虞经济发展迅速，社会风气良好，京中渐渐有人倡议，想要恢复唐初制的娘子军，不然，恢复宋时的女官制度也可以。
吱呀一声，宋惜文推开了门，秋风萧瑟，冷风争先恐后地灌入，他稳而快地一推，将门扉完全闭合上了，他回过头有些惊讶，叶明珠居然还没睡。
“不必等我的，今日事情有些多，我耽搁了些时间。”
“没有等你。”叶明珠翻了下一页来看，“我在看话本子。”
“看话本子，顺便等我？”宋惜文含了笑，脱去外衣，屋里烧了地龙，还放了暖笼，温暖惬意。
“你吃过饭了吗？”叶明珠把书收好，看着他，宋惜文已经躺在她身边了，他恐怕真的是累极了，已经闭了眼睛，只轻声道：“吃过了。”
“你最近在忙什么？”
“刑部让我们翰林院重修《洗冤录》——说是重修，也只是把上一本的错别字改了，再排版得美观大方些，请几个大儒权贵写写序言罢了。”
这其实不是什么大事，也犯不着让他忙活到现在才回来。
他回来得这么晚，是有人拖住了他。
酉时，翰林院门口，喻柯霖一身圆领绯红袍，他个子很高，约有六尺六，站在人群中格外醒目。
“宋学士，请留步。”
知道他在等人，没想到等的是自己。
宋惜文停下步子，对他微笑道：“喻少卿别来无恙，若是有事相商，不如移步进去。”
喻柯霖看了看渐沉的夕阳，双手作揖：“打扰了。”
喻柯霖此人，性刚直，最嫉结党营私，鱼肉百姓，为人生活清苦，至今未娶妻，颇有几分海瑞作风。他来找他，也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
喻柯霖不喜欢官场上那些弯弯绕绕，进来便直入正题：“听闻宋大人最近在主持重新编修《洗冤录》，我手头上有一个案子，描述和《洗冤录》的记载有所出入。”
和《洗冤录》记载有所出入的案子不只这一个，也不止有一个人向刑部反应过，要求修改订正《洗冤录》。
然而，权威哪是这么好改的？
刑部将这些意见通通打了回去，理由是：不是《洗冤录》有误，而是官员们没能合理地使用《洗冤录》，发挥其作用。
这听起来很荒谬，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错不也用了这么多年了，怎么就不能继续用下去啦？
如今，喻柯霖跳出来，说要改。
宋惜文听完案子的前因后果，喻柯霖检查完苏生尸体后，发现伤口附近虽无血迹，但略微湿润，他认为这是一个疑点，因为民间有人记载，若不断用水冲洗伤口，便可不留血迹，伪造伤口在死亡之后，他找到办事官员，要求重新查案，提审李监丞等人，下面的人不敢当面违逆他，却阳奉阴违，想用拖字诀把事情拖黄。
“我问他们为什么迟迟不查，他们当然不敢说自己消极怠工，只为难地和我说查无可查，以往都是按《洗冤录》行事。”喻柯霖冷冷道，“难道偌大的一个司法机关，判案审案全凭这一本书吗？”
宋惜文倒了杯茶让他润润嗓子，已经完全知道了他的来意，喻柯霖清楚得很，这帮人不愿深究，是因为李家的权势，《洗冤录》只是个幌子，但他仍旧来找他——一是因为有错他就要纠正，二是要去堵那帮人的嘴。
但喻柯霖不该来找他的。
宋惜文低头吹了吹滚烫的茶水，上面一圈晃眼的光闪烁，旁边点上灯了，这么晚了，该叫人给叶明珠送个信，不必等他用饭了。
“喻大人的意思我知道了，只是大人直接来找我不合规矩，按理，应当先向刑部报备。”
——真可惜，他也不想蹚这趟浑水。
果然，喻柯霖听了袖中拳头握紧，盯着宋惜文继续道：“宋大人自己也尝过冤假错案的苦，为何不愿意帮一帮喻某呢？”
“抱歉，我这话有些冒犯，或许触动到大人的伤心事了。”
“无妨。”宋惜文仍然是微笑着，例行公事地微笑：“我自然是希望冤者都能沉冤昭雪，天底下再无冤案错案，但是喻大人你不妨想一想，即使宋某帮你这个忙，他们就不会拿别的话来搪塞吗？”
“何必为难宋某呢。”
喻柯霖看着他收敛了下情绪，不免有些自嘲：“是喻某逾矩了，多有叨扰。”
天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秋天的雨不似夏天大雨倾盆，雷声大阵势大，秋天的雨星星点点，细如银丝，带着浸骨的寒意，宋惜文关上门，正要离开，雨中忽然又有客人到来。
喻嘱文撑了油纸伞，衣摆湿了一片，他有些胖，跑过来气喘吁吁的，跑到宋惜文面前连连赔罪。
“家兄多有得罪，还望宋大人见谅。”他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一盒珍馐馆的栗糕，递与宋惜文：“听闻宋夫人喜爱栗糕，喻某这正有一盒，还请大人收下，以偿家兄方才的冒犯。”
宋惜文含着笑，但并不接：“侍御史言重了，少卿只是和宋某就一些事交换见解而已，谈不上得罪。内子什么糕点都喜欢，并不独钟栗糕，这盒糕点还是侍御史留着吧，恕宋某实不能收。”
宋惜文仰头看了看天空，“天色不早了，下了雨地面又湿滑，侍御史也早些回去吧。”
他往前走了几步，想了想凡事还是要留些口子，又转身继续道：“不过苏生一案，侍御史不妨劝劝少卿，他行事不够圆滑，恐怕会冒犯到一些人，更何况太傅对他有提携之恩。”
“宋大人说的，喻某都明白。”喻嘱文苦笑道，“实不相瞒，我那里已经收到了弹劾家兄的折子，我也正在发愁如何压下去。”
“压下去……倒也不必。”宋惜文轻声道，心思百转千回：“陛下会很乐意看到这些的。”
喻嘱文的眸子里一片惊异，等着宋惜文继续说下去，他却点到为止，打起油纸伞，独自走入雨中了。
半夜，宋惜文醒来，窗外的雨滴滴答答地落下，敲在窗台上，敲在青石板路上，敲得他再也睡不着。
他翻了个身去看叶明珠，叶明珠已经睡熟了，黑暗里他把玩着她的一缕青丝，捋到鼻尖轻嗅，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清香味，烦乱的心才渐渐安定下来。
正放下手，准备继续睡了，叶明珠忽然也翻了个身，正对着他眼睛睁开，一双猫眼在夜里格外亮而有神，含了促狭的笑意：“你睡不着啊？”
他居然也有睡不着的时候，真罕见。
“是啊，睡不着。”宋惜文靠近了她一点，成婚一年，两人熟悉了不少，肢体接触也没那么尴尬了，叶明珠对他越来越放纵，他也越来越得寸进尺，食髓知味。
“在烦朝堂的事？”
“在烦怎么明哲保身。”
“明哲保身？”叶明珠有些愣，等着他说下去，宋惜文忽然发现，他对着叶明珠可以不用设防，她是唯一一个他不用设防的人，对她，几乎什么都可以说。
简单地交代了下来龙去脉，宋惜文说出自己的猜测：“李家势大，陛下初登基，必要敲打一番，这李监丞虽是李氏族人，但与李太傅关系较远，又只是个小小的八品官，实在不足挂齿。”
“那案子大概率是有问题的，喻柯霖不会因为改不了《洗冤录》而就此放弃，他那样的人，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届时朝堂之上闹一场，不知各方是什么反应。”
叶明珠睁眼看他：“陛下初登基，就敲打，李家人不会觉得心寒吗？”
宋惜文垂眸看她，脸上勾出一个浅笑：“李家人要真这么觉得就犯忌了，陛下厚赏李家，能给的都给了，只是拿一个监丞做文章他们都忍不了，那陛下只会更加忌惮。”
“只是可惜了喻柯霖。”他轻描淡写，语气中倒没多少惋惜，仿佛已经预见了他的结局：“偏偏是他碰上了，不过，也只有他碰上了才不会放过这桩案子。”
“那你刚才说的明哲保身……是什么意思？”
“娇娇。”他一字一顿道，一只手抚上她的脸颊：“你知道什么是党争吗？”
她当然知道，夺嫡战争中不就分了礼王党和定王党。
“喻柯霖有李太傅提携，我有邳章事激赏，而邳李两党，总是政见不合，邳章事想推行新政，李太傅和李参政却觉得陛下初登基，不能妄动刀子，昨日两党就起了纷争。”
“等喻柯霖把苏生的案子捅出来，邳党不会放弃这个落井下石的机会，至于我呢——我对这些一点兴趣都没有。”他望着叶明珠的眼眸，语气忽然柔和起来，“说真的，我对这些一点兴趣都没有。”
此前他当然是追求功名利禄的，追求这些是为了更好地翻案，为了在这个世道安身立命，而如今他已经是三品大员，名下又有归云茶馆等铺子收入，名利皆收，他现在的想法不过是和叶明珠平淡过日，共赏这人间烟火罢了。
当时喻柯霖质问他，他自己也受过冤案的苦，为什么不设身处地替苏氏父母想一想。
他当时听了是真的很想仰天大笑，但喻柯霖在身前，他便忍住了，只在嘴边有浅浅的嘲讽——他既知道他被这世道辜负过，怎么还指望他去回报？
宋惜文的家庭教育是很传统的，宋珉是一个忠君爱国的人，但他死得那样惨，尸骨无存，所以小宋惜文就知道了，做好人是没有用的。
他想做恶人。
可是叶明珠又希望他做个贤臣。
贤臣……所谓贤臣的边界也很模糊，不过是上听圣命，下妥私情，像严嵩严世蕃那样不算贤臣忠臣吗？为了嘉靖一人的喜怒哀乐鞠躬尽瘁。像张居正那样的不是贤臣忠臣吗？为了大明气数耗尽心血。
不过，出发点都不是百姓就是了。
看着叶明珠若有所思的样子，他忽然又有些紧张起来，出声问她：“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自私了呢？”
他的眼里，从没有过年迈丧子的苏氏夫妇，多无情。
“有一点，但好像我又没资格责怪你。”
“娇娇，你可以责怪我。”宋惜文的眸子里光影流动，他的声音很轻：“只有你有资格责怪我，也只有你的责备，我才会听。”
“可是，你也不容易啊。”叶明珠半阖着眼睛，似是有些困了，樱桃小口还一张一合的：“你都要想怎么明哲保身了，何况就像你说的，不管你改不改《洗冤录》，结果都不会有改变，喻大人都会为苏氏夫妇讨回公道，只是，他要难上很多……”
“谢谢……”宋惜文的心安定下来，在她这里得到了一点宽宥，他其实是有些惭愧的，宋珉早年在他心中种下了善的种子，种子生根发芽，尽管他恨着这点善，但并不是他想拔去就能拔去的，他在试着炼出铁石心肠。
“你谢我干嘛……我说这些，也改变不了什么，唉，要不然……要不然我去给苏氏夫妇捐点银子吧……他们还有其他子女吗？”她嘟囔着，声音越发低了，宋惜文忽然低头吻了吻她的眉心，舌尖轻点，挠了一下，很痒。
好痒，叶明珠迷迷糊糊地想，合法夫妻……那她也来。
叶明珠伸手捏住他的耳朵，宋惜文呼吸一滞。
这是他的敏感地带。
叶明珠闭了眼睛，顺手又捏了两下，看不见他耳朵尖已经泛上了红，口中还出惊人之语。
“阿修，你想圆房吗？”
宋惜文直听得心跳漏了一拍。
屋外雨声潺潺不息，点滴霖霪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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