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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线纵横交错，琉璃棋子在方寸之间博弈争斗，以中心为战局展开，互不相让，遍布大半个棋盘。
白子被苍白的指尖捏起，和近无血色的手指几乎融在一起，叶长生稳稳地落下棋子，黑子已显颓势。
“长空的事，是你让娇娇去做的吗？”
宋惜文看着棋局，想了想才下子：“不是，是姑娘自己的主意。”
叶长生冷笑一声，眉眼都浸上冰霜：“让长空投诚定王殿下，是娇娇自己的主意？”
“世子不信么？”宋惜文不动声色，继续专注对着棋盘，心里已经想好了后两步走哪里，“世子为什么不信呢？姑娘是世子的妹妹，世子聪慧，姑娘亦不逊色。”
“你见过殿下了吧？”
拿棋子的手脩然一顿，是了，叶长生怎么可能不埋眼线呢？在外面还好，在自己家，不多插几个眼线，他恐怕晚上都睡不安稳。
“你和殿下在谋算什么……”叶长生眼里有一池昏暗的光，他太大意了，谦卑的黑子假意顺从，有一瞬间让他以为自己站了上风，刚才片刻的言语交锋让他失神，他才发觉黑子下的每一步都布满了雷。
玄山墨水渐渐欺压满纸清白，寸寸筋骨啮食殆尽，叶长生看着棋局，蓦地笑了：“如今倒是不藏拙了。”
宋惜文面不改色：“世子何意？惜文不太明白，下棋总有输赢，这次只是侥幸而已。”
“你知道吗？如果我想——”叶长生脸上的笑淡下去，声音脩然冰封，字字锥骨：“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别跪，坐着。”
宋惜文理了理衣袍，脸上仍然是虚伪的笑：“惜文没想跪。”
事到如今，这个叶府小厮也演不了多久了，他演了这么多年，也到了该收场的时候了。
“惜文知道世子在想什么，在想，我是不是定王殿下安插在世子身边的眼线，也许哪天就会反水，把叶家拖入万丈深渊。”
他慢条斯理地整理残局，把黑白棋子分开放好，拉开棋盘下面的抽屉，一面整理，一面继续说：“世子放心，惜文永远记得您和三姑娘把我从雪地里捡回来的恩情，我不会害叶家的。”
只是，什么才算害呢？
如果无法定义好和害的原则，那他做的事情就算在绳愆纠违，也无不可。
“宋惜文。”
“惜文在。”
“你究竟是谁？”
他的身份一定有问题，定王不会无缘无故来找他，他以往跟在他身后，从不惹眼，定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他的？
是从金陵回来……
宋惜文抬眼，有一瞬的漠然划过眼中，极快的一粒星子划破乌黑长夜，霎时又缀满了莹莹笑意：“世子不知道吗？”
“我是宋惜文啊，金陵宋氏。”
“世子不是查过了吗？”
金陵宋氏。
金陵宋氏，满门三十五口横死，仇恨日日夜夜锥骨噬魂，没有一刻忘却，然而刽子手锦衣华服，哪怕他来到他们面前，他们却连自己害过这个人都忘了啊。
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没多久了。
很快，他会让他们一点点想起来的。
他拉上棋盘的抽屉，转过话题。
“说起来，还没有恭喜世子呢，今早听闻世子妃诊出喜脉，似乎有两个多月了吧？”
提起今天早上，白慕荷那种惊喜的神情就浮现在眼前，他觉得心里有块地方软了下去，语气也不由得染上一点温情：“那件事，还是多谢你出言提醒了。”
“世子何须言谢。”
我本来，想帮的也不是你。
断了凉食和麝香，太医又调养了个把月的身子，有孕是意料之中的事，但白慕荷抚摸着还很平坦的小腹，仍觉得惊喜不已，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生命在长大啊，那是她和叶长生殷切期盼的孩子啊。
叶明珠已经在旁边翻起了《诗经》，准备起几个好听的名字作备选。
她居然要做姑姑了——这种感觉实在是很奇妙，她出神地看向青青庭院，将来会有一个粉糯小团子在这里撒着欢跑来跑去，紧跟着一群丫鬟婆子小心看护，就像她小时候一样。
那时候也会有大片大片暖洋洋的光洒在她的身上，木质地板一如既往的干净整洁，怕小孩刚走路会摔，还会铺上一层又一层绵软的垫子。
上一世没有发生这么多事情，叶家并没有新生儿出生，她总觉得，冥冥之中，这个孩子预示了某种新的希望。
“世子妃，该喝安胎药了。”采露把药端过来，叶明珠合上书，连忙说：“让我喝一口。”
采露愣了一下：“姑娘……喝这个做什么？”
叶明珠认真地说：“我要确保这药是安全的。”她捏起鼻子尝了一口，结果实在咽不下去吐了出来，表情一言难尽：“怎么这么苦！”
采露抿嘴笑：“良药苦口，何况世子妃是不怕苦的。”
叶明珠拈起一枚蜜饯，一边嚼一边从荷包里拿出银针去试毒，她这样小心防备，白慕荷不由得笑了：“娇娇，院子里的人早就试过了，不会有毒的。”
“那不一定，人心隔层肚皮呀。”叶明珠站起来，“院子里是谁负责试毒啊？”
采露：“也不是试毒，就是检查检查有没有经手，是世子妃从家里带来的董妈妈在负责。”
听到是从白家带过来的人，她点点头，松了口气，能从家里跟着姑娘嫁过来的，肯定是非常放心可靠的。
她复又坐下来，跟白慕荷闲话家常，最近京里发生了很多事情。
昨天定王妃临盆，母子平安，定王最近办事得力，还办了一桩寺庙僧人奸污良家女子的大案，宫里的赏赐如流水一般进入定王府，诸人眼观鼻鼻观心，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动摇立场。
上个月白夫人给白有梅定下一门亲事，选的是中书侍郎乔大人的二公子，威远将军自落下残疾后就一心远离战场，虽然拧不过儿子，还是让他参军去了，但选女婿还是希望选个文官的，不用担心哪天发生了战事，女儿就有守寡的风险。
白有梅现在被关在家里绣嫁衣，不好总是出来找她玩了，叶明珠写信跟她说了白慕荷有孕的事情，又问她觉得那个乔二公子怎么样，她说还行，反正都不是自己喜欢的，将来也都要侍奉公婆，打理庶子姨娘，人品又是未可知的，还是选个有财有貌的吧——当然，如果可以选，她才不想嫁。
白有梅已经长大了，知道《一笑歌》的故事是没办法发生的，至少现在发生不了，她没办法考取状元，也不可能入朝为官，去宫中做女史倒还可以，但那和真正的官员又完全是两码事。尽管这些她都知道了，心里却还是有一点梦的残影，她在信尾开玩笑说，等她老了倒可以效仿陈端生游山玩水，也算圆了半个心愿。
后来说着说着，白慕荷突然问了一句：“明惠为什么被禁足了？”
叶明珠没有告诉白慕荷叶明惠也是知情者，是帮凶，所以她淡淡地说：“不知道，可能二婶在给她加训吧，离选秀也没几个月了。”
她低头玩着自己的穗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白慕荷却猜到了几分：“娇娇，你这段时间好像不怎么去找明惠了？”
“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她以为她们可以成为一路人的，她本以为叶明惠和付淑是不一样的。
她当然知道叶明惠有她自己的苦衷——可是有苦衷，就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付淑伤害白慕荷吗？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她不想得罪付淑，就要承受叶明珠的怒火和失望。
——承受叶明珠的放弃。
如意阁里，叶明惠还在跪着。
她已经跪了半个时辰了，麝香香囊的事，付淑一口咬定是她泄了密，她百般发誓都没有用，最后罚她一直禁足到选秀，还要每天跪在佛祖像前诵经一个时辰，以示悔过。
她额前沁了细密的汗，快要入夏了，屋子里闷得很，她既是被罚，便不可能有小丫鬟来给她扇风，她抬起头来眼前一黑，视野昏黄黯淡，只见案台之上，佛祖微微向上的笑容，无悲无喜的眼神，好似在怜悯她。
阿弥陀佛……
她以前听人说，拜佛祖，其实是在拜自己的欲望，人对神佛鬼妖总有所求，求长生不老，求子孙满堂，求婚姻和美，求官运亨通。
那她呢？
她在混沌中迷迷糊糊地想，她一时想不起来，她不曾被允许过有欲望，也许是有的，她希望父母能更爱她一点，更尊重她一点，但好像总是很难，慢慢地，她就不敢想了。
何苦跟自己为难。
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她双手撑住地面，听到这十几年来熟悉的声音：“小满，去把你家姑娘扶起来。”
叶明惠微微一怔。
难道……娘心软了吗？
她不敢去想，她好怕失望，小满过来把她扶到椅子上，忙不迭端水过来滋润一下她干涸的嘴唇，她缓了好一会儿，才看见付淑满头珠翠地站在她面前，她平时在家里不会打扮得这么雍容华贵，应该刚参加完官眷的宴会。
她喝得有些急，呛了一声，付淑皱眉道：“急什么，平日里教你的从容风度都忘干净了。”
叶明惠低声细语唤了她一声：“娘。”
付淑脸上并没有出现她所期望的心疼神色，她只是屏退左右，只留下胡妈妈两个心腹在原地，然后坐在她旁边说：“这次先免了你的禁足，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需要她帮忙……？
叶明惠看向她的目光里带了疑惑，付淑嗤笑一声问她：“这段日子，那叶明珠可没来找过你吧？”
叶明惠低下头，紧咬着唇。
“这下你算是看清了吧，你帮她，可她念着你分毫不曾？”
“我不曾……不曾帮过娇娇。”她的声音细若蚊呐，所以，她恨我是应当的。
“随你怎么说。”付淑斜睨她一眼，“你这段时间被罚，她没来帮你就是事实！从今往后你也别再想着和她来往了，人家已经不稀罕你了。”
叶明惠静静听着，忽然明白了付淑为什么来找她：“娘要我帮忙的事，跟娇娇有关吗？”
“娘担心我……还想着娇娇她们吗？”
“你还算聪慧，不枉我养了你一场。”付淑冷漠地说着，“这件事情你若是办好了，娘既往不咎，你还是娘的好女儿，可你要是再搞砸了——”她的眼神陡然凌厉起来，“就别怪娘狠心了。”
“不会的。”
叶明惠突然很想哭，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因为，她已经没得选了吧，她做出了错误的选择，遭到了叶明珠的厌弃，曾经愿意伸出手帮助她的人已经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她只剩下付淑了。
她只能选付淑了。
付淑微眯着眼睛，对她附耳道：“那好，我告诉你……”
叶明惠听完后，仰起头来，无意间看见旁边摆放的佛像，还是像刚才那样微笑着，却不像怜悯她了，似是在微微冷笑。
叶明惠呐呐道：“娘真的……要害娇娇吗？”
“害她？”付淑的齿缝间透出森森寒意，“我不害她，她却来妨碍我，这是她自找的。”
“何况……”她的薄唇向上勾着，胭脂娇红欲滴：“某种意义上，我这还是帮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