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风雪大作,岑寂的山中有白烟四散绵延,从外面回来的侍从一边拍打着身上的雪粒,一边抱怨道:“这天气,真是见鬼了。”
室内红炉碳暖,未敷妆粉的钟引光正以一个闲散的姿态翻看着手中的书。
她本就心不在焉的,思绪被打断了倒也没出言责骂,只是虚虚地垂下手问了一句:“无尽,般若寺那边还是没人来吗?”
被称作无尽的侍从摇了摇头,钟引光扭头向院中看了一眼,语气颇有些惆怅:“依照之前说好的,就算九郎三日后还不能回来,也该送个信儿来的,可都这个时候了...”
她脸上浮现出担忧来:“山路湿滑难行,会不会是他们在来的路上出了什么事?”
无尽再次摇摇头,否定了她的胡思乱想:“女郎,上京城与般若寺之间的这条山路,这些年我们走过无数遍了,就是闭着眼睛都能找着。”
他向窗外看去,回想起刚刚在雪地里行走带来的彻骨寒意,还是忍不住瑟缩了双肩:“只是今日天气严寒,来的路上免不了要多小心些,自然就慢了。”
看钟引光还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无尽转了转眼睛,又说道:“要不,我再给女郎讲讲九郎君的日常起居?”
钟引光这才低下头去轻笑了一声:“还是不必了,这几日下来,能听的不能听的,我都已经听了许多了。”
又与人说了几句话,钟引光终于打起了些精神,她抖抖手中的纸页,开始专心地看书。
送信人到的时候,钟引光正在用午膳,一听这个消息,她连手里的筷箸都没搁下,便忙不迭地挥挥手道:“快让他进来。”
站在一旁伺候的无尽知道她是个好相与的主子,此时也乐得打趣她:“消息跑不了,女郎可别噎着。”
他定睛一看进来的人,不由得瞪大了双眼:“俱远?怎么让你来送信?”
钟引光没功夫与他斗嘴,也没工夫等他叙旧,便急不可待地打断道:“先说正事。”
俱远没搭理无尽,向钟引光拱手行了个礼:“是。郎君请女郎放心,说您二位先前商议的事,他已经办妥了。”
“果真吗?”钟引光嘴角噙着一抹天然柔媚的笑,站起身向外张望着:“那九郎人呢?他随后就到吗?”
俱远的表情看起来有些紧张,声调倒是没有任何起伏变化:“府上有些家务事,虽然都是小事,但也需要郎君留下亲自处理。不过女郎勿虑,郎君说,待他处理完之后,就会立刻动身赶来。”
钟引光愣在了原地,半晌方道:“哦...原来如此。”
每个问题俱远都答得很快,虽然称不上滴水不漏,但也没有叫人抓出实质的破绽,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脸上的神情明显是越来越不自然了。
钟引光不信他的说辞,但也没有打草惊蛇,一声不吭地重新坐好。
看房中气氛略微有些微妙,无尽便站出来对钟引光行了个礼:“女郎,既然现在安心了,您还是先用膳吧。俱远赶路想来是累了,我带他出去歇息安置。”
钟引光没有看他们二人,只是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便又拾起了筷箸。
然而在房门关上之后,钟引光起身,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将耳朵紧紧地贴在门上,生怕听漏了什么。
不出她所料,他们并没有走远,就站在回廊下,放低了音量说话。
“这天儿可真是冻死个人了。”先是无尽的声音响了起来:“我说,你今日一本正经的,表现可全然不似平时啊。”
俱远警惕地向身后看了一眼,还在装傻:“说什么呢?”
无尽轻轻跺了两下脚取暖,斜眼看着他:“还想着瞒我?我一看你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说吧,府上出什么事了?”
俱远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压低声音才徐徐说来:“自打郎君回去以后,便在外整日东奔西走的,也不知他为了什么事这么上心。这不,受了风寒就又犯病了,听说昨夜连下地都难。”
大惊之下,无尽伸手一把揽住了他的脖颈,两人往前走了几步,可还没等他们再说话,身后的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云雾阴霾,而钟引光的面色要比天光再暗上几分,只听她毫无波澜地吩咐道:“备轿,下山。”
俱远登时就慌了,毫不犹豫地转过身跪在了她面前:“女郎。”
钟引光知道此时绝不能表现出任何一点心软,板着脸继续吩咐:“不可废话耽误时辰。”
俱远急得差点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女郎,郎君不让告诉您实情,就是为了不想让您掺和进来,我没有欺瞒您,的确有些家事要他处理。”
钟引光心乱如麻,压根听不进去他说的话,遂猛地转过身,朝院中大跨步地走去:“好,若是你不打算替我备马,那我就自己走下去。”
“女郎!”俱远顾不上尊卑礼法,连滚带爬地死死抓住了她的衣裳下摆:“齐娘子为郎君病倒一事发了好大的火,说要是郎君胆敢再肆意妄为,便要家法处置,此时您实在不宜前去啊。”
狂风呼啸而过,没穿外披的钟引光承受不住这能令天寒地冻的一仗风,腿一软,差点跌在雪地里。
无尽用不容分说的力度抓紧了钟引光的手臂,把她往房中带,用几日来最严肃的语气说道:“女郎,您先回房添件衣裳,别的事容后再议。”
钟引光久久不能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双眼失神,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
无尽扶她坐下便又去拿外氅,他絮絮叨叨地劝了半天,把自己说得口干舌燥的,刚灌下一碗茶,就听见钟引光说:“去备马。”
喉间一哽,无尽差点呛着,他用袖子胡乱在嘴上擦了擦:“女郎,怎么还要去啊?”
钟引光维持着一副冷面:“九郎是为了我的事奔波才病倒的,若是连他病中我也龟缩在这,日后有何面目再去见他?”
无尽摆摆手,苦口婆心地说:“郎君哪里会怪您?现在掺杂着家事,齐娘子又正在气头上,您去了只会火上浇油。”
钟引光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是系紧了刚披上身的厚实外氅,固执地说:“今天不论是你是告诉我轿辇坏了,还是马腿断了,我都要下山,休想拦我。”
这下连最后能用的借口都被她识破了,无尽好话歹话都说完了,但他拿打定主意的钟引光也没有办法,最终只能答应了下来。
风雪纷飞,落雪簌簌,钟引光有些日子没有到外面去了,所以她不知道山路上的积雪已经没过了脚踝。
她暗自骂了一声:离开家的时候自己忘记叫人带上鹿皮靴子了,收拾行李的侍女竟然也没想起来,现在踩在结了厚冰的地上,就好像踩在刀刃之上一样,双脚又冷又疼。
无尽知道她要回去的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于是也不再磨蹭,快马加鞭地驱赶着马匹,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疾速往上京城中赶。
天色擦黑时,钟引光一行赶到了上京城,眼前热闹的人间烟火一如往昔,种种景象都让在山中待了几天的她感到有些陌生。
恍惚分心了一瞬,她又很快收回了神思。
快要到齐府门口的时候,坐在外面驾车的俱远开口提醒她道:“女郎,一会见着郎君了...”
钟引光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但并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于是很快接上带过了:“你把事全部推到我头上就是了。”
俱远叹了口气:“女郎心善,我先谢过了。一会您先在门口稍候一会,我进去看看齐娘子在不在府上。若是遇不上她还好,遇上的话...毕竟去般若寺之前,她便已经发过一回火了,此刻见着您自己送上门来,不知要恼成什么样子。”
他说了一大段话,钟引光只从中捡出了最重要的一句:“来之前便发过火?”
俱远这下是彻底傻眼了:“您连这个也不知道?完了完了,郎君要是知道了我说漏了这么多事,不知道要怎么罚我了。”
钟引光没工夫听他废话,只是更加急切地问道:“临行前出了什么事?”
俱远一边叹着气一边回忆之前的事情,认真地同她讲:“临行前一天,郎君回到府中,突然说要借般若寺的钥匙一用,还说要上山小住些时日,却又对缘由绝口不提,可想而知自是被齐娘子拒绝了。”
“郎君去找了郎主,两人关起门说了足有一个时辰的话,期间连水都没让侍女进去加过一回,谁都不知道他二人谈了些什么。不过出来后,郎主便点头了,齐娘子无法,只得拿出了钥匙。”
钟引光在心中稍一思忖便明白了:齐意康没有向家里说出实情是为了自己的名声着想,没有将此事告诉自己自然也是怕自己担心。
至于他和齐润说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女郎,女郎。”轿辇停下了,俱远愁眉苦脸地连唤了两声:“我可把什么都告诉您了,日后郎君要是怪罪下来,您可得替我求求情。”
钟引光自然是一口应下了:“你放心吧,我还要多谢你呢。”
俱远进齐府探路去了,然而这一去就再也没见他回来过,钟引光在轿辇里是坐立难安,估摸着等了半个时辰,她的耐心被耗尽了,便撩开帷帘,向外望去。
高高的台阶之上站着一位华服女子,以俯视一切的姿态望着这个方向,看她好整以暇的样子,似乎已经等了一会了。
钟引光手一抖,帷帘也从指尖飘落了,齐娘子极富威严的声音从门前传到了她耳朵里:“未见主人便要走,是不是有些失礼?”
钟引光知道是避不开了,长长地舒了口气,僵硬地走到她面前,头也没抬,恭敬行了个礼:“问齐娘子安康。”
齐娘子眼中凝结成霜,也丝毫不掩饰其中的直白审视之意:“钟女郎,好久不见了。”
钟引光尽力忽视从脚下钻进来的透骨冷风,规规矩矩地和人客套着:“是,齐娘子风采依旧。”
齐娘子等了很久才见她露面,此时便耐性不足地摆了摆手,说道:“既然没有第三个人在,就不必说那些场面话了。”
她开门见山,直言道:“钟女郎,我知道我家九郎心悦于你,但九郎婚配,郎主与我自有计较。”
薄甲被扣进了皮肉里,钟引光后知后觉才感到了阵阵疼痛,虽然齐娘子已经摆明了要对自己发难,但也没想到她竟会这么直白。
她定了定心神,凝眉回道:“齐娘子误会了,我今日冒昧前来,只是为了与九郎说几句话,一炷香的功夫便走,绝不久留。”
“九郎?”齐娘子不客气地发出一声嗤笑:“你的心思我都明明白白,无非是在我面前油盐不进,再在九郎面前装乖求怜罢了。”
“上次与你谈过一次,原以为你能听进去,没想到你对我的话却是阳奉阴违,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像你这样的人,我怎么能容许你踏进齐家的大门?”
钟引光敬重她是长辈,也不愿与她做口舌之争,只是诚恳地对她又拜了一拜:“齐娘子,我知道您疼惜他,但我只是想看看齐九郎君现下状况如何,还请您高抬贵手。”
见她一派端庄知礼的模样,发完一通火的齐娘子也稍稍冷静了下来,她用手指抬了抬发间的钗环,脸上似有悲戚之色。
“钟女郎,先前九郎养在般若寺时,在他院中进进出出的是几个侍从和郎中,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个外人。就连他的血亲如我,都只能远远地看上一看。”
齐娘子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之中,一发不可收拾地说了下去:“你以为是我不想与他亲近吗?是我不能!九郎命中天然不能接触外女,也正是他是这样静养长成的,身体才渐渐好转了些。”
钟引光眼中精光乍现,她没有出声,下意识地用足尖点了两下地,脸上的神情却像是嗅到血腥味的野兽一样警觉着、兴奋着。
齐娘子话锋一转,看向她的眼神变得有些怨毒:“可自从他认识你,就整日跟在你身后不离半步,所以又是吐血又是病倒,你真是个有福气的。”
钟引光全然不在意她对自己的责难,也根本没有为自己辩驳的意思,只是轻描淡写地问:“为何天然不能接触外女?”
反应过来自己失言的齐娘子脸色大变,她避而不答,只怒道:“这不是你该打听的,总之我决不允你进去见他,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她狠狠白了钟引光一眼,一甩衣袖转过了身去:“送客。”
齐府的大门紧闭着,轿辇也被齐娘子扣回了府上,钟引光只得自己向家走去,她的脚冻得几近僵硬,快要失去知觉了,只能凭借本能行走。
不过她毫不沮丧,今日虽然没能见到齐意康,倒也不是全无收获。
齐娘子所言已经表明:齐家绝不像先前传言中所说的那样不信命数,恰恰与之相反,他们应该笃信此道,而且极有可能在齐意康还不记事的时候就为他推过命。
最重要的是,先前钟引光为齐意康推命的结果中,从来没有不能接触外女一条。
这也就意味着,齐意康给她的八字,有极大的可能是错误的。
雪花飘飘洒洒而下,钟引光欣喜若狂地呼出一团凝白的雾气,全然不觉自己已经许久未进水米。
她心中只剩下感激一种情绪,盈眶的眼泪与痛快的大笑同时喷薄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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