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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这天，暴雪初歇，上京城迎来了久违的晴日，脆弱的枯枝见了会艳阳，便时不时有撑不住的覆雪倾泻而下。
钟引光转醒的时候，看着眼前不同的陈设布置，反应了一阵，才后知后觉想起自己已经从般若寺回到了家中。
昨夜劳累过度，她这一觉虽然睡得很长，却不怎么踏实。
钟引光揉了揉尚且惺忪的睡眼，想着昨天发生的大小诸事。
从齐府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而她一路走来风尘仆仆，衣衫蹭上了满是灰尘的雪，眼睛因为哭过也变得肿胀不堪，鬓发被狂风吹得不成样子，从头到尾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差点让门童都没认出来。
钟引光顾不上收拾自己，便吩咐侍女取来纸笔蓍草。
齐意康先前已经告诉过她自己经历过的大事小情，她却没有用先前已历之事反推过八字，实在是个巨大的疏漏。
不过钟引光没空懊恼，便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重新推算了。
辗转到夜深时分，钟引光执着笔的手在控制不住地颤抖着，直至落下最后一字，她证实了自己的猜想。
齐意康告知她的八字，只有四字是无误的，而日期和时辰都被更改过。
而这个被更改过的八字也不简单，用它推出的命数和齐意康的生平大差不差，甚至在很多细节处都能对上，绝对不是信口说来。
钟引光举起蓍草，沉思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放下了。
为齐意康拟定这个假八字的人，推算命数的本事绝对不在自己之下，就算她想要强行推算这个人是谁，也保不准会不会被他留下的陷阱带入更大的谬差中。
更何况，她心中也已经隐隐有了猜测。
钟引光晃了晃脑袋，把心思转到推测准确八字的命数上来。
更深露重，披雪的月色消失于天际，又是足足的一个时辰过去，钟引光放下笔的时候，浑身都被汗水浸得湿透了，整个人仿佛刚出浴似的。
她却只是如获至宝般捧着写满了结果的纸页，满心欢喜。
从结果来看，齐意康少时的确会疾病缠身，不过幸有家里的精心照料，名贵药材进补，再加上佛灵泽被，从舞象之年以后，身体便会逐渐好转，直至彻底痊愈，永生不再发病。
她疲惫地转了转脖颈，便看见一个侍女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
“女郎，您终于醒了。”
她立马向门外招了招手，门外便又走进来了两个侍女，一人手里端着一盆散发着热气的滚水。
见此情形，钟引光苦笑了一声：“昨夜沐浴完才睡的，这才一夜过去，怎么又要洗？”
她刚想搭着床沿起身，腰腿上传来的酸涩之感就让她轻轻“嘶”了一声，连带着手上的动作也滞住了。
其中一个侍女连忙把盆放到她脚边，怯生生地说：“女郎昨天回来的时候，脚上穿着那样单薄的鞋，与赤着脚都没有什么分别了。若是因为我们几个侍女大意疏漏的缘故，让您留下疮伤，这可如何是好？”
从她回府到现在，几个收拾行装的侍女已经请了数回罪了，就算钟引光此前再不高兴，到现在也消气了。
她没再多话，把酸痛的脚伸进了热水里，不忘宽慰人道：“好了好了，不是说了我在外面的这几日没怎么出门走路吗？不必再自责了。”
不得不说，双脚一浸到热水里，钟引光觉得自己浑身都松快通畅了许多，躺在床榻上时的那种挥之不去的疲乏感也消散了不少。
另一个侍女把水盆端到了她面前，钟引光便又把手也浸到了热水里，泡了一会后，又拧干巾帕擦了擦脸。
一炷香之后，侍女往泡脚的水盆里又倾倒了一些滚水，房中只剩下水流哗啦哗啦的声音，钟引光闭上眼睛，舒舒服服地享受了片刻这惬意的光阴。
忽然，她想到目前情况不明的齐意康，默叹了一声。
见不到面，也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停药将近五个月，经验深厚的尚药局郎中和行走民间的游医郎中都曾说过他身体已无大碍，包括现在得出的命数结果，也表明痊愈之后即一生无恙，绝不会再受伤病困扰。
那说不准就是染了普通的风寒而已...
就这样安慰了自己一会，钟引光还是攒着眉头，烦躁地想：见不到人终归放不下心来，还是得想个什么法子去见上一面。
大风肆虐，靴履踏雪声渐渐近了，在门前停下的时候，钟引光只当是哪个侍女，并没有想到别的地方去。
所以齐意康走进来的时候，屋里的所有女眷都愣住了，房中静得出奇，庭院里也不闻人声。
正在为钟引光擦洗脚的侍女是最先反应过来的，她惊呼着扑到了钟引光腿上，用身体掩盖住她的脚。
侍女知道自家主子与来人关系亲密，所以也不敢擅自抢话，只是向着钟引光高声疾呼道：“女郎，快让郎君退出去。”
齐意康是极有礼数的人，这会儿却一反常态，面对陷入窘迫情形的钟引光，并没有表现出丝毫避让的意思。
侍女半是震惊半是疑惑地抬头看了一眼久久没有作声的钟引光，这才发现她已经哭成了个泪人，一派凄楚容情，只是眼泪落得悄无声息。
“你们都出去吧。”
只说了这么一句，钟引光便低下头去，缓缓地用扯过巾帕，擦干净脚，套上鞋袜。
整个过程里，齐意康都在原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没有挪动脚步，也没有偏开目光。
直到房中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才向缓缓钟引光走去。
他每走近一步，她眼前就再模糊一些，眼泪不由分说地坠到地上、衣衫上，及至齐意康到跟前的时候，接连不断的泪水已经洇湿了一小块彩绣。
齐意康屈膝盘腿，席地而坐，他抬起头，以虔诚的姿态仰视着钟引光，嗓音全然不似平时那样的温柔动听：“倒是第一次这样看你。”
钟引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眼泪掉得更狠了。
齐意康抬手抚上她的脸庞，拂去不断涌出的泪水，用发颤的声调柔声哄道：“引光，不要哭，是我对不住你。”
钟引光泪眼盈盈地看着他，却咬住下唇和声道：“不打紧的。”
见她受了委屈还不计较，齐意康难掩神伤地勾了勾唇角，最后在她脸上轻轻抹一把：“那就不哭了。”
钟引光抿抿唇，勉强止住之后，犹带着浓重的哭腔发问：“我听说九郎病倒后，连下地都难，怎么现在还能出来找我了？”
齐意康眼中的感伤淡了一些：“我办妥了东宫那边的事，刚想回去找你，就被我阿娘扣在了家中。我假托染病，原本是想在我阿娘面前装个样子，等她气消了再认错。”
他顿了顿：“没想到俱远嘴上没个把门的，连这点事都办不好，竟把你诓下了山，待这事完了，看我怎么处置他。”
钟引光用手轻轻锤了他肩头一下，破涕为笑：“你还想着瞒我。”
齐意康也不躲，只是握住她的粉拳笑道：“此番我翻墙出门见你，他可是帮上了大忙，我哪里会罚他。”
钟引光仔细打量了他的衣裳，看到下摆处擦破的痕迹，还有一些已经看不太出来的泥雪，不由得有些心疼，于是手上发力牵他起身，又细心地拍去他身上的灰。
齐意康顺势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又故意在身上胡乱拍了拍：“就当活动活动筋骨了，我昨天在榻上躺了整整一天，全身上下都不舒坦，引光是不知道我有难捱。”
钟引光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擦了擦糊了满脸的眼泪才接着说：“我担心得不得了，顾不上别的便直接下山了。现在想想，此举太过莽撞，恐怕后续将会带来不少麻烦事。”
她焦急地呼出几息，齐意康则淡淡地摇了摇头：“我会让阿爹帮我安排人手来守着钟府，不过，现下晋王怕是也没工夫管你了。”
钟引光凝视着他：“齐郎主？他怎会愿意？”
齐意康自得地笑笑：“我与阿爹立了个赌约，他输了。那自然要践行承诺，动用一切保住你。”
钟引光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话追问道：“什么赌约？”
齐意康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眯了眯眼说：“这是我与阿爹之间的君子协议，引光也不想让我成为言而无信之人吧。”
见钟引光不接话，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不是我不说，留待日后时机恰当，引光自然就知道了。”
他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钟引光便也没再纠缠下去，只是颔首后，淡淡地应了一声。
接着，想起昨天推算的结果，又抬眼望向他，言语之间满溢兴高采烈：“九郎，一直以来，我们所知道的你的命数都是错的。”
她从自己听到齐娘子说话中不对劲的地方讲起，再到自己推出的准确结果，事无巨细地告诉了齐意康。
讲完之后，钟引光却蓦地心虚了：“若是我说自己在此时才真正解开了心结，九郎会不会觉得，我心不诚？”
她连看也不敢看人，半天才嗫嚅出一句：“其实要说与天搏命的决心，也是下好了的。只是知道九郎不会再发病，我也冤枉了上苍，总也忍不住更开心一些。”
看着她紧张的样子，齐意康咽下了否认的话，故意逗她：“若我说伤心，引光将要如何补偿我呢？”
不敢看他的表情，钟引光自然便把他的话当真了，她哑口无言，只生出想要落泪的冲动。
齐意康喉结上下一滑，用力扣住她的手腕，任凭身躯向后倒去，伸开双臂把她拥入自己怀中。
钟引光使不上力，只是慌慌张张地从她身上挪了下来，极力向后，为两个人之间留出一寸见宽的距离。
齐意康眼中激起了欲望，嗓音也格外沙哑：“明眸善睐，引光，你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动人吗？”
床榻放在避光的位置，帐中昏昏暧暧，看不清近在咫尺的人的表情，钟引光乖顺异常地盯住他，更加不敢说话了。
齐意康维持着揽住她腰身的动作，故作不觉地说道：“引光的脸怎么变得这样红，是想到了什么——不可言传之事吗？”
“嗯？”钟引光无意识地嘤咛一声，而后猛地突然捂住自己的嘴：“胡说，我没有。”
齐意康伸手拨弄着她的耳垂，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引光记得，下次说谎前先和自己的脸通个气儿，叫它不要红。”
情难自抑，他俯身贴近，薄唇擦过她的耳垂和脸颊，然后在她闭上的眼睛前停了下来。
“引光，眼睛睁开，看着我。”
此话无疑让听的人的心尖狠狠一颤，她并不愿在这个关头违抗人，于是依言睁开了双眼，用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
齐意康把玩着她散乱的秀发，收起脸上没个正形的笑，认真地答：“引光肯诚实待我，我不怨你。”
钟引光伏在他胸口处，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静静躺了一会，齐意康面色一点一点严肃了起来：“引光，我们不必再回山上了，只是近日你也不要出门，我...恐怕也不能常来看你。”
钟引光不再藏起自己面上的失落之色，轻声回道：“因为齐娘子的缘故？我明白。”
听出她有些不对劲儿，齐意康在她背上拍了两下以示安抚，温声解释道：“此为其一，其二是，近来上京城恐有翻天覆地的巨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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