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陷入暮秋季节后,再盛放的日头下,光芒也变得淡薄了许多,木叶飘零,惊起一只虚弱的鸥燕。
一条行人冷清的街道上,钟引光穿着一身低调的灰鼠色软缎立在路旁,她左手搭在右手背上,神态自若地受了寒风萦怀。
晋王府的管家出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画面。
“钟女郎,叫您久等了。”他一脸歉意地迎了上去:“门童不懂规矩,竟让您到后门这儿等,来传话的时候又寻了我半天,失礼失礼。”
晋王在百姓面前做戏的样子尚且历历在目,即便此时面对的只是一个管家,钟引光也没有因为他看似诚恳的语气而掉以轻心。
她保持着不卑不亢的姿态接过话:“无妨,只是等了一会罢了。”
管家从上往下地看了看她,颇有些傲慢的:“方才我和殿下在一块儿,殿下也已经知道钟女郎来了,现在正在书房中。”
钟引光还是反应不大,声音也轻轻的:“有劳您跑一趟,多谢了。”
看她过分沉稳的模样,管家不由得有些错愕地稍稍张开了嘴巴,借着带路的时候,又细细地环顾了她周身一圈。
听得外面的脚步渐渐近了,晋王很不耐烦地轻轻“啧”了一声,却又不得不自己用手舒展开眉心。
钟引光进房后,没有先看人,而是行了个实打实的大礼,干脆利落地向人问安。
晋王好整以暇地坐在圈椅里,遥遥伸出手虚扶一把:“不必拘礼,坐吧。”
书房中的香炉熏得很好,热而不燥,即使离座位很近也不觉得炙烤,不过片刻,钟引光在外面被冻得没有了血色的手便转暖了。
她低垂眉眼,柔和地冲人笑笑:“殿下事务缠身,却还要为我耽搁一天,我心中实在是惶惶难安。”
晋王面上虽然也有笑,却并非从眼底绽开的,只含含糊糊地说道:“区区小事一桩,何足挂齿,难为你有这份心了。”
钟引光迟疑地抬起头,看了一眼晋王,他虽然神情柔和,但狭长的眼睛里,眼神依旧凌厉,可知他不是果真如话中说的那样不在意。
晋王没计较她这个称得上失礼的眼神,只用屈起的指节叩了两下桌案,示意她接过上面被黑布包裹起来的东西。
钟引光紧绷着双臂扶住黑布的边缘,并没有着急打开。
晋王目视前方,拧动着自己手上的碧玉扳指,语气轻松地问话:“孟子云,民为贵,这自不必多说;只是社稷次之,君为轻这一句,本王则以为不然,不知钟女郎可有什么高见?”
“社稷与君,孰轻孰重?”
二人目光交互的刹那,房中静得出奇。
看着眼前人不加掩饰的勃勃野心,钟引光在恍惚间也被激出了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
她默然半晌,斟酌再三后,慎之又慎地答道:“同重,于臣民而言,君掌社稷,忠君便是忠社稷。”
她扬起脸,好让晋王能看清楚自己面色上多出的几分决绝:“引光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听到人表忠心的一番话,晋王满意地笑开,抬起手指一指衣裳,徐徐开口:“这是晋王府的侍从出门在外会穿的衣物,你换上这个,即便别人看出你是女儿身,也不会有人敢置喙一句。”
他话中说的是衣物,实际上可不止是衣物,钟引光知道自己顺利过关了,在心中舒了口气。
晋王话音刚落,一直守在门口的管家便走了进来,将钟引光请到更衣的地方。
待晋王府上浩浩荡荡的一行人现身在弘文馆时,晋王又变回了那个意气风发,一言一行都让人如沐春风的翩翩郎君。
弘文馆内的考试已经开始一会了,虽在白昼,但殿宇内千灯列阵,可同艳阳争辉。
正如晋王所说,站在他身边,没有一个人敢直视钟引光,哪怕是近旁的人已经看出了些许端倪也不敢多问一句。
在一片大差不差的考生中,钟引光只需一眼便认出了那个身形瘦高的背影。
她脚步一滞,晋王便心领神会地停了下来,对陪着一起巡视,满脸堆笑的王学士吩咐道:“就在这间试场里看看吧。”
齐意康埋头于桌案,专注地运笔写字,连外面进来的人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也浑然不觉。
进到屋中后,众人就不方便说话了,恰好在这安静的环境里,也正好能让钟引光心无旁骛地看着他入神的样子。
百无聊赖的晋王侧过身子,很容易就辨认出了她在看的方向,顺着她的视线望出去后,眼眸瞬间一深:这人似乎是齐家先前病着的那个?
线香燃得只剩下一盏茶的功夫时,齐意康搁下了笔,他微微挺直腰背,手指拢过还在散发着暖意的鹤纹手炉。
不经意间地张望出去,才发现讲坛上站着的人竟然还不少,再定睛一看,自己朝思暮想的人亦在其中。
他的身子已经先思绪一步做出了反应。
齐意康按住桌案的边缘,眼看着就要站起身。
这一举动无疑惊扰了站在他旁边欣赏答卷的夫子,夫子一把按住了他,在他耳边低声问道:“齐郎君,考试的时辰还没过完呢,你这是做什么?”
齐意康不答,再次挺起了脊骨,夫子见状,更加不敢松手了,只能搬出齐润来压他:“若是事后令尊知道了,莫说我担待不起,便是郎君自个儿也要受罚。”
讲坛上的钟引光自然也注意到了他略显鲁莽的行为,连忙对他摇了摇头。
齐意康纤浓的长睫一颤,这才乖乖地重新坐好,他对夫子点了点头,继而眼睫也缓缓地垂落了下去。
见他老实了下来,夫子总算是松了口气,一心只想着不在他近旁多待,索性连这份满分的答卷也不看了,疾步走远。
晋王向钟引光勾勾手,在她耳边问了一句:“你今天要见的人是齐家的?”
钟引光没有想到朝堂上波诡云谲的风气,忘乎所以地点了点头。
晋王深深吸了一口气,细长的眼睛显得更加难以捉摸,旋即不再多作停留,一言不发地向外走去。
钟引光眉头紧锁了一瞬便马上松开了,她对着再次想要起身的齐意康坚定摇了摇头,跟上了晋王的脚步。
晋王走到了院中便停住了脚步,他负手而立,定定地看着人,意味深长地叮嘱道:“本王想起来还有件要事没有处理,须得先行一步,钟女郎自便即可。”
他适时地停顿一息,续道:“现下钟女郎还穿着晋王府的衣服,本王便不得不多提一嘴了,出门在外,不可忘来路。”
钟引光看着忽地变了脸色的晋王,还是没有将此事和朝堂上复杂多变的局势联系起来,只思忖着一会先把这身衣服换了。
考场中负责监督的夫子一声断喝,里面便热闹起来了,钟引光只能先退到路旁,给从屋舍下走出的三三两两学子让开去路。
齐意康随着人群出来时,伸头探脑地四处找寻着自己最想见到的人,很快便看到了一枝蕴满了梅蕊花苞下,眉眼俱笑的钟引光。
他猛地一拉自己身上顺滑的狐裘,身旁同伴那只揽在自己腰背上的手便落了下去。
齐意康理直气壮地撇下了人,快步朝着钟引光走去,还没到跟前,剧烈跳动的心已经要从胸腔中一跃而出。
周遭的吵嚷声和欢笑声响彻云霄,齐意康独独只看得进去钟引光的眼睛,千言万语至唇边,只化作了一声软语:“引光。”
钟引光搓了两下泛着嫣红色的手指,如画的眉眼言笑晏晏:“我来时云开见日,想来九郎今天的结果,会是很好的。”
站在门口处的晋王将这一副郎情妾意的画面尽收眼底,冷哼一声,寒声掷地:“去传春官正来见我。”
王壁之匆匆赶到晋王府时,便觉得情况有些不对劲,他一头雾水地走到书房门口,口中的“殿下”还没唤出声,便被晋王劈头盖脸的一句话吓得呆在了原地。
“春官正,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戏耍本王?”
王壁之强作镇定,对他行了个礼:“臣岂敢。”
晋王猛地用力一抖自己的锦袍,毫不客气地指责:“都到本王面前了,你还在装傻。”
王壁之伏在地上:“钟女郎身蓄不世之材,请殿下明察。昨日事发突然,没来得及与殿下商量便擅自替殿下揽下这一件麻烦事,请殿下降罪。”
晋王闭上了双眼,兀自喟叹:“若果真如你所说,本王自然不会觉得这是件耗费时间的无用差事。”
王壁之犹疑着开口:“臣愚钝,敢请殿下明示。”
晋王的声音听不出一点温度:“你的好师妹,与她交好之人,乃是齐家九郎。”
站在他身旁的管家想起早上与钟引光接触时的情景,也不敢放松警惕。
他冷着脸和声道:“要说这女郎不知道朝堂时局尚且情有可原,只是齐家跟着谁站队,春官正,你竟也不记得了吗?”
王壁之心头一颤,再也说不出话来。
齐家家主齐润乃是当朝吏部尚书,朝堂中一多半的官员都和齐家有着盘根错节的裙带关系,而最关键的还是他的另外一个身份——太子太师。
齐家与太子从来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若钟引光真的与齐家九郎亲近,那是万万不能留她在身边了。
想到这,王壁之已经下意识地撩袍跪了下来:“臣失察,请殿下降罪。
他五体投地伏在地上,心中的绝望也在蔓延。
王壁之曾经是见过晋王如何处置别人的,也知道站在他身旁的那个管家雷厉风行的霹雳手段。
而此时的晋王除了摇头以外,只是幽幽叹出一口气。
说起来,除了刚刚第一句是责问外,他并没有真的说出什么要处罚的话来,王壁之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态度似乎不是自己先前想的那样。
他转念一想,抬起头看了看晋王无虞的脸色,因为没有得允起身,便只能壮着胆子,谨慎地膝行两步。
“殿下,罪臣不知道她与齐家关系亲近,是失职不假。但由此可见,钟女郎心思单纯,至少背后的确没有帮她出谋划策的人物。”
见他总算是开窍了,晋王脸上慢慢有了浅淡的笑意:“那依你之见,本王该当如何呢?”
王壁之又重新把脑袋紧紧贴回了地上:“殿下宜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
“这便是你的答复?”晋王虽有不满,但还是松了口:“到底是自己的师妹,春官正还是心慈手软了。”
他转动着自己手上的碧玉扳指,面上浮现一个极其古怪的笑:“找几个得力的人去看着她,如有异动,即刻除去,不必再来回话了。”
晋王敲定了一切,却还想再看看王壁之的反应,话音里便不可避免地溢出一些残忍的本性:“春官正以为如何?”
“殿下心思缜密,此举稳妥,必定不会有错。”
王壁之重重地一叩首,匍匐在他脚下,心中的不忍和歉疚也一道跌进了尘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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