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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花似的脸庞黯淡下去,一双美目却还睁得大大的,似乎在望着谁,渴盼着谁,虞锦嫣躺在床上,容色苍白,犹如一个易碎的瓷娃娃般娇贵。
太医照例诊脉,收了针线对旁边的宋惜文叹息道:“公主这是郁结于心,既是心病,便药石难医。”
去岁,她彻夜饮酒,醉到天明便发起了高烧,高烧愈后便是风寒接踵而至,病好后一直郁郁寡欢,神色恹恹,太医私底下跟宋惜文说,公主若是再这样下去,恐怕不到半年便要油尽灯枯了。
虞锦嫣似是累了,她闭上眼睛翻身对着墙,四面都是粉色的丝绸幔帐,帐角挂着她最爱的风铃——那是叶长空送的回礼,从十五岁起,她一直珍重到现在,还有现在被她握在手里的那个香囊,是拜托叶明惠要来的。
“公主。”
这声音听起来熟悉又陌生,她与宋惜文这个夫妻有名无实,她忙着借酒消愁,迈过五年暗恋的辛酸苦楚,宋惜文忙着结交朝臣——做什么她并不清楚,宋惜文肯尊重她,不违背她的意愿,她就很知足了,在这之外他做什么都可以。
“公主。”他又轻轻唤了一声,听到公主咳了一声才继续说下去:“前几日有人上折子弹劾了叶侍讲。”
宋惜文面无表情的:“若你死了,谁在陛下面前为他求情呢?”
他向来知道怎么拿捏别人的痛处。
疼痛从心脏蔓延,苦涩的眼泪浸湿了眼眶,她纤长瘦弱的五指死死地掐着香囊,声音沙哑:“……我如今,以什么立场……为他求情?”
“以陛下最宠爱的公主的身份,为他求情。”
“最宠爱——”她的声音嘶哑,长叹一声:“最宠爱。”
“是啊,最宠爱……又如何呢?”
她自幔帐中慢慢坐起来,双手抱着膝,隔着重重叠叠的幔帐,她看不清楚背后的人影,印象中的宋惜文是个高而瘦的男子,他的面容却是模糊不清的,因为她从未与他好好相处,宋惜文亦是。
她其实不怪皇帝,皇帝为她选的丈夫很好,她只恨自己不是叶长空喜欢的人。
总是这样,没有办法。
五年爱恋不过是一出耗尽她生命力的独角戏,终于戏落幕了,而台下无人观赏。
她喘了一会儿,像阵闷滞的风,半晌才抬起眼睛,对着宋惜文道:“你其实不用说这些……我知道,你是盼着我死的。”
“我死了……你就可以,可以回到朝堂……你一直都很想回去吧?你有未完成的事情,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公主多虑了。”宋惜文的声音听起来不真切,就像他这个人,虚虚实实,她总也看不清,也无意看清:“你是我的妻子,身为丈夫,我自然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好起来。”
“妻子,丈夫。”公主低低切切地、凄惨地笑了起来,笑声听在耳中格外瘆人,渐渐的,声音低了下去,再也听不见,宋惜文知道,他该走了。
安神香自炉中升起,烟雾袅袅,一圈一圈打着旋在空中四散,白色的雾气清薄,围着四角床帏,犹似仙境,公主有些恍惚,或许是安神香起了效果,或许是死前走马灯,她想起了好些事来……
第一次见叶长空,是在宫宴上。
觥筹交错,大殿上烛火辉煌,她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向下低首,那个男孩举止大方,进退有度,看着比她的两位兄长还要小上几岁,却那么沉着冷静,一下子就吸引去了她的目光。
她听不见大殿上的丝竹之声,眼中只有那个男孩刚刚敬完酒,似有所觉的回眸一督。
那一眼在心上隽刻,她在梦中痴贪爱念在这惊鸿一面游走徘徊,循环往复。
下意识地转过头来,倒吸一口气,皇后以为她是冷了,还打算让她早些回去,她连忙摆手,又转头去看,那个男孩却已经不见了。
怅然若失。
后来她百般打探得知他是户部侍郎的长子,姓叶,名长空,字子衿,叶长空,叶子衿,她把名字在心中翻来覆去地咀嚼,咀嚼后寸寸欢喜破土而出,一点一点占据她的心房。
时光如水在指尖溜走,她选了他的妹妹叶明惠做伴读,叶明惠很像他,两个人如出一辙的隐忍,知礼。
有时她绣花绣得厌了,便问叶明惠她的兄长喜欢什么样的花纹,叶明惠往往是沉默一会儿,敛眉低首不知在想些什么,但最后她总会说的,于是绣棚又被人拿起,一针一针落下少女的爱恋。
她绣完便托叶明惠交给她兄长,可是叶长空一次都没有收下过。
他说:“这不合礼法。”
她便想法子哄叶明惠,让她骗她兄长说是叶明惠自己绣的,可是叶长空耳聪目明,心里明白,没有一次上她的当,妹妹绣的还是别人绣的,他认得出来,分得清楚。
那时虞锦嫣年纪还小,她是娇生惯养出来的金枝玉叶,绫罗绸缎裹大的宠儿,即便叶长空不收又有什么关系,她是公主,她想要的东西,哪怕是天上的星星月亮,只要她开口了,皇帝总会派人为她摘来。
她那时实在是很天真。
以至于礼王过来和她说了一嘴,她就失了分寸,失了大家闺秀的矜持,跑到皇帝面前委婉地表达自己对叶长空的爱慕。
皇帝的笑容被怒容取代,阴沉沉得像外面黑压压的天空,风雨欲来,皇帝冷声问她,这是礼王的意思,还是她自己的意思?
她听不懂,只含羞带怯地说叶长空如何风度翩翩,如何受京中小娘子喜爱。
——被罚抄《女则》的时候,她才体会到,体会到皇帝当时的愤怒和阴狠,冷意慢慢爬满脊背,她痛哭出声,把旁边的女使吓了一跳。
也就是这一天她知道了,知道皇帝不会任她予取予求,知道皇帝并不待见叶长空。
她不可能嫁给叶长空了。
时间往前一个月,皇帝拿了宋惜文的画像给她,问她愿不愿意嫁给新科探花,当时她心里想的是,送给叶家的礼物——尤其是给他的,是否齐全。
终于有一个光明正大让他收下礼物的由头,她不由得有些高兴。
后来她收到了回礼,回礼里有只玲珑剔透的风铃,也许是祝她好运,也许是在警示她——这时,她已经是宋惜文未过门的妻子了。
短短一月间,她未来几十年的人生已被安排妥当。
成婚前一天,她乔装打扮,打晕了侍女,拿了鱼牌逃出宫去,她听闻他今日在听雨楼宴请官员,便特意踱到房门去看,透过门缝,看见他玉冠束发,一身青绿,在众人中尤为出尘。
又是这个时候,他似有所觉地看来,与她的视线对上。
像极了那一年,视线掠过人海,撞入女孩心中。
他借口离席来见她,带她去了雅间,温柔地祝贺她明日大婚,祝她和宋惜文百年好合,永结同心,她听了,眼泪不争气地滚下来。
那一刻,她几乎是有些恨他的,他明明知道,明明知道——她只爱过他啊。
“公主。”他轻叹一声,笑容终于有了裂痕,拿出帕子帮她擦眼泪,语气里有些许无奈:“公主何必为了长空如此?我们……只有几面之缘,公主了解我吗?我又了解你吗?既不曾交心,何谈喜欢。”
“公主喜欢的,并不是真正的叶长空。”
“你胡说!”她哭得更凶了,抽抽噎噎的:“是你不给我机会,我知道你喜欢绿竹纹,知道你喜欢喝凤凰单枞……”
“公主,人的喜好是会变的。”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淡,从前喜欢他这幅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模样,现在却希望从他脸上看到那么一丝丝——哪怕只有一丝丝的慌乱也好。
可是,没有。
“以前我喜欢凤凰单枞——大约是明惠告诉你的吧,但如今我已经不喜欢了,喜欢这件事情,本就没有那么坚定不移,除了山河大川,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呢。”叶长空的语气软下来,问她:“何况,公主你又喜欢我什么呢?”
“你喜欢的,是并不存在的叶长空,即使陛下要求你我在一起,往后日子久了,只怕你会后悔。”
那天是怎么回到宫里的已经不记得了,浑浑噩噩的,第二天喜宴如常举行。
盖头被人揭下的时候,她才如梦初醒,茫然自己终于和叶长空分道扬镳,再无可能了。
眼前的男子俊美异常,眼角的五瓣梅胎记在烛火的照耀下更显得妖冶夺目,这样的美貌,她承认她有一瞬间的心动。
往后是长久的悔恨和惶恐。
她禁不住恐惧地想,会不会叶长空说的是真的,她喜欢的,不过是他的皮囊,他所表现出来的样子,那她这几年,岂不是成了一个笑话?
思绪慌乱间,新郎想要与她共饮合卺酒,她甩手打翻酒杯,喝道:“别碰我!”
宋惜文也不恼,着人来收拾了下,轻声问她是否愿意同房,她厉声拒绝,然后便看到他眼里的讽刺浮上来了一瞬,顷刻便消失了。
他说好,他去偏房休息。
这样的状态维持了近一年。
现在她快要死了。
死前,宋惜文又来到她的床边,轻声问她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她漠然不语,宋惜文便道:“公主以为自己喜欢上的是叶长空的表面,为自己的喜欢所不耻?”
她微微睁大了眼睛,等着他说下去。
“公主,喜欢便是喜欢,有什么可耻的。”她努力去听清他说的话,他的声音却越来越难以听见了,都说人死的时候先是失去视觉,而后是听觉。
“这世上既没有什么是永恒的,那么所谓的喜欢分内在与外在,分虚假与真实,本就是无用功——不都会消失。”他轻声道,“叶长空如此说,只是想逃避公主的喜欢,也是劝公主放下。”
意料之中,公主听完便咽了气,他低头合上她的双眼,唇边才浮现出一丝冰冷的笑:“未免太不值得了,为了一点真假不知的喜欢,葬送了性命,至死也没有回应。”
“飞蛾扑火时,恐怕也没想要有什么回应吧?”定王怜悯地看向床上的妹妹,“你不曾尝过其中的欢愉苦涩,自是这么说罢了。”
“喜欢能让人活下去吗?”宋惜文的神色掩在灯火下,头上已扎了白色的发带,他对着定王一字一顿道:“唯有权势,利益,才能让人无往不利。”
“也许有一天,你会改变看法。”定王走出去,让人去给皇帝报公主的死讯,他侧过身子向外看,天空中布满了大片大片的橘色,一点一点往下褪着,浮上浓重的稠黑。
“毕竟,没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