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水打湿了方士的鬓角,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主顾的脸色,这位探花郎始终是笑眯眯的,从头到尾客客气气,可要求实在难办。
要算良辰吉日,算了又算,总是说迟,希望能早些成婚,可再怎么早,也不能短了半年去啊,算来算去,他掂量着交了底:“下月初七是个好日子,可是时间上恐怕……”
“下月初七?”宋惜文沉吟了半晌,让峨眉把账册拿上来,他拨着算盘道:“我并无亲眷,也不用把日子交长发喜帖请人,要请也是请京里头的人。只是怕排场弄的不够大,委屈了新娘子。”
方士擦擦汗:“神京的小姐大多会亲自绣嫁衣,只要嫁衣好了,请的人少,其它的都算好办。”
“如此。”宋惜文笑着看向方士,“倒真是多谢方士了,帮在下挑到这样一个合适的日子,峨眉——”
峨眉便上前一步,带方士下去领赏。
宋惜文抬袖提笔,狼毫吸饱了墨水,染上深色,他铺开一张红纸,下头垫着八开的宣纸,狼毫下笔很稳,他写的极慢,每一个字都在心上转过几回:“金陵宋氏惜文,求娶叶三姑娘,讳明珠……”
宋惜文来送婚书的时候,正好碰到叶明珠送白有梅出门,白有梅去年成婚,羌国皇子被封顺王,白有梅便成了顺王妃,她个子高挑,梳高髻,着凤裙,粉面含威,正和叶明珠说着什么,听到丫鬟的声音,两人齐齐转头去看他。
“真没想到……”白有梅感叹一声,“当时赏花宴上还在讨论你将来的夫君会是谁,结果竟是他。”
叶明珠脸红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白有梅不是个忸怩的性子,叶家落魄但见好友精神尚可,便也放下心来,出了门。
她经过宋惜文身前的时候,宋惜文行了一礼:“见过顺王妃。”白有梅点点头,走到他身后才轻声道一句:“叶家是落魄了,可我们白家还在呢。”
这是威胁,警告他不要折辱了叶明珠。
他猜想知道他家事情的人不多,毕竟还没有翻案,白有梅应当是不知道的,只是出于对朋友的关心,替她撑腰。
但他怎么会呢?他好不容易才得来了这颗明珠,他比任何人都希望她平安喜乐,放在心上疼爱。
所以他也轻轻道一声:“王妃放心,惜文不敢忘。”
婚书在叶明珠手上抖开,看到行礼日期是下月初七,她惊讶了一下,出声道:“下月初七吗?”
宋惜文温柔地看着她:“怎么了吗?”
她是不是也觉得太早了呢,他想,是啊,正常都是半年起步。
她又不似他,对这段婚事迫不及待……
但叶明珠合上红色的婚书,只是有些心虚地别过脸,习惯性地抓住衣角:“有点赶……我怕绣不完嫁衣。”
京里头的女子都有绣嫁衣的习惯,但她没有,一是因为她绣工平平,不喜欢刺绣,二是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能不能活过十八岁,也就没有去预备这件事情。
因此,叶娇娇小姑娘目前的嫁衣进度,为零。
这就好比假期根本没有复习,结果突然通知过完年要小测,叶明珠实在是心虚得很,拿不出一点东西来交差,宋惜文听了却莞尔一笑:“无事,你列个要求样板,我找人绣了送来,你看看还有哪里要增改的就好。”
“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啊。”她欲言又止。
嫁衣一般是待字闺中的少女或者其母亲一针一线绣来,寄托了对未来婚姻所有的美好期待,让别人来绣,叶明珠倒是没有意见,却担心宋惜文以为她根本不重视这段婚姻。
虽然到现在,她都不能确定自己喜不喜欢宋惜文。
“没有关系。”宋惜文垂眸,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你能过来……就够了。”
其他什么都不需要。
婚书又转到叶听浩,白瑜手里,然后是叶长生等人依次看过,白瑜对这个一表人才的女婿很满意,但看到行礼日期时也略有不满:“这么着急吗?”
宋惜文躬身致歉,脸上还带了一点少年人的羞涩红晕:“晚辈娶妻心切,还请岳父岳母大人见谅。”
他又补充道:“若岳父岳母大人觉得实在不妥,我再请方士另行择期,婚书重新写过……”
叶听浩放下茶杯,看女婿是越看越满意,见对方言谈举止不俗,又听说家中并无侍妾通房,对日期一事倒没有太大意见,女儿嫁过去也是早些享福,毕竟他们家现在落败了——他使了个眼色让白瑜不要拿乔。
白瑜却不这么想,叶听浩看女婿的眼光不准,叶明蔻已经这样了,小女儿的婚事她总要再三思量——谁知又来了御旨赐婚。
宋惜文见状,便命人将聘礼先搬进来,一面又说:“晚辈家中已无长辈帮衬,婚礼事宜全由自己一手操办,若有不妥之处,万请岳父岳母大人不吝赐教,这是先前命人准备好的聘礼。”
聘礼一抬一抬如流水般搬进来,叶长生看了惊讶,尽管宋惜文在定王手底下办事,但也不可能资助他这么多财宝,他又刚入仕不久,哪来那么多银子置办彩礼?
宋惜文看到叶长生怀疑的神情,便唇角微勾道:“晚辈名下还有几处庄子并经营了几家铺子。”
家中情形和经济情况一并和盘托出,这般诚心诚意,连白瑜也没有话说了,若说人品有问题,她拿陆子孝来对比一番,如今他们家落败了,宋惜文能图他们什么呢?无财亦无名,仕途上也难有助力。
要是论叶明珠个人——当然是她的宝贝女儿,可单拎出来论才貌,叶明珠在京城娘子里又排不上号,他选谁不行呢。
也许是一见钟情罢,白瑜想,听说这位未来的女婿曾在他们府上做过事。
于是日子敲定下来,府里紧锣密鼓筹备中,虽然嫁衣是不用绣了,但婚前男女不能见面,新娘子也要少见人,叶明珠还是被锁进了阁子里待嫁。
待嫁的日子不长,也就无聊不到哪里去,叶明蔻常常来和她谈夫妻生活中的小窍门,尽可能让她平稳地从少女过渡到妻子的身份,虽然她自己是个失败案例——她今后也不打算再嫁。
叶明珠趴在桌子上,问她:“阿姐真的打算不再嫁了吗?”
“男男女女一辈子不就那么回事,我都经历过一次了,为什么还要再去。”叶明蔻停下来,“听说东南沿海有自梳女,自梳终身不嫁。唐朝时也有不少女子借出观之名,实则一辈子留在家中,可见婚姻本来就没那么好,不是所有人都趋之若鹜。”
叶明珠歪了头笑:“阿姐,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的婚事啊?”
叶明蔻横她一眼:“那倒没有。爹娘不知道,我却知道那人是你自己选的,谁让你主动招惹。”
“自己选的,就好好走完吧。”
叶明蔻又从怀里拿出一个小本子,打开来看了一眼,神色凝固还是决定让妹妹自己看,叶明珠接过一看,脸就红透了,上面全是两个光溜溜的妖精在打架的工笔画。
叶明蔻咳了一声:“你先看一遍,有哪里不懂我再教你。”
这是要教她如何行周公之礼。
叶明蔻想了想又道:“如果那晚疼,一定要拒绝他,就算他不依,至少动作会温柔很多,记得疼一定要说出来,别害羞……对了,还有一些东西准备好,事情就不会那么难捱。”
叶明珠声若蚊呐地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这时,桃花掀开帘子走进来,突然道:“姑娘,女先生回来了。”
陈秀娘听说他们家出事以后就打算回来看一眼自己的学生,又收到了她的婚事请帖便早早动身赶了回来,她递了帖子,门房忙不迭着人带她进去。
时隔两年未见,陈秀娘鬓边添了白发,但精神依旧很好,气质更加出尘,她问过叶明珠这段日子发生的事情,两个人就聊起了她这段时间的见闻。
两年里陈秀娘的父母先后病逝,办完葬礼陈秀娘在江南就没有了牵挂,打算接下来继续做家教,攒一笔银子寻个好地方办女学。
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虞朝是没有女学的,富贵人家不一定肯打破习俗将女儿送去,穷苦人家也舍不得这半个劳动力,可能还要倒贴银子求来女学生。
是以,叶明珠听完后安静了很久,她真的很钦佩陈秀娘的勇气和决心,陈秀娘笑着摇摇头:“先别急着夸我,万事开头难,我也不知道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我小的时候就很希望去上学,只是无法,后来逃婚的时候更渴望有一位良师益友可以帮我自己把路看清,不知道怎么走的路才最让人惶恐。如今我有余力,自当实现当年的愿望,也算是弥补了以前的遗憾。”
话过三巡,陈秀娘就要请辞。
帘子后面忽然转出一个袅娜的身影,叶明惠的声音清越温柔:“先生请留步,明惠有一不情之请。”
叶明珠正在劝陈秀娘留下来晚几天再走,不妨听到她的声音便转过头去,叶听寒死后,叶长空从牢里放出来养伤养了许久,和朱家的婚事也吹了,他养好伤后便向叶长生告别,不想继续叨扰,他打算游历四方,或者回老家谋一个生计,只是拜托叶长生帮忙照看下叶明惠,他不好带着妹妹颠沛流离,等安定下来再接她走。
叶长空走后,叶明惠就一直在院子里焚香礼佛,不怎么出来,这还是这么多天以来叶明珠第一次见她。
叶明惠跪下来:“明惠愿与先生周游四方,服侍左右,求先生收我为徒。”
陈秀娘神情微讶,半晌微微笑道:“听娇娇说过,你以前认为‘才藻非女子事也’,你是真心想做我的徒弟,还是想暂时找个归宿排遣寂寞?”
“不敢瞒先生。”叶明惠抬头看她,瘦削的脊背挺直,整个人如微风中花枝纤细却坚定:“明惠以前确实这样认为,但现在不一样了,我想走出去。”
“我在这座宅院里呆了十八年,十八年来作茧自缚,如今时过境迁,不得不惭愧自己当初的所思所想所做。我诚愿观这大千世界,才知余生所系,应走何方。”
“好。”陈秀娘扶她起来,笑道:“那我就收你这个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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