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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侍墨兄，水……”
外头已经上了灯，四周都安静下来，只听得见外头依稀的脚步声，侍墨下午便出去了，一直没有回来，他的病将养了两天本来已经好了，回了叶府又发起高烧来，昏昏沉沉到现在才醒。
一双玉手端过一盏茶来，放到他嘴边，他就着茶杯喝了起来，直到那人移开茶杯，问他:“还要不要？”
宋惜文闭着眼睛：“娇娇，你不该这么晚来的，风声刚过。”
叶明珠放下茶杯，自己找了小圆凳坐：“祖母借了回乡祭祖的名头，带了二婶回金陵，二姐罚了禁足抄经，选秀前才能放出来，不会有人再起事了。”
付淑一走，西府则没了女主人管事，老夫人便让叶明蔻和白慕荷协理西府，付淑自然是百般不情愿的，让她们二人来料理，谁知道会查出她多少底细？老夫人好算计！要夺了她的权，分了她的势。
可是，就如同她用孝道压叶明惠一样，老夫人用孝道压她，孝字当头千斤顶，她只能是咬牙咽下。
“老夫人带二夫人回去，恐怕也是担心她对世子妃下手吧？”
叶明珠的眼睛闪了闪：“嫂子昨天摔了一跤，不过还好没事。”
“嗯……”他别过头去，带了一丝苦笑：“既然这样，你今天来找我，是有别的事情要问吧？”
“阿修好聪明啊——那你再猜猜，我要问你什么？”
宋惜文轻轻地叹了口气，把手伸出去，由她撩起袖子细看：“是为了这个吧。”
叶明珠摇了摇头：“不止，另一只手也给我。”
“娇娇……我不会那么蠢，右手要用来写字，何况左手拿刀子也不稳。”
“安全起见，我不信你，快点伸出来。”她俯下身去，向里拉过另一只手出来，宋惜文只好由她拉过去，任她在暖黄色的烛灯下边看边皱眉，他倒是没说谎，右手手臂光洁白净，对比之下的左手就非常惨烈，从肘至腕全是伤疤，到现在腕上还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白里透着红。
叶明珠的语气有点凉：“大夫说你当时再下刀深一寸，这只手就不用要了。”
“你下刀还真是稳啊，宋惜文。”
宋惜文闭了眼睛，语气软软的：“娇娇，我有些困了……”
“困了啊——那就再撑一会吧。”
他听了睁开眼睛，几乎是苦笑了:“娇娇……我错了，别生气了。”
宋惜文认错一向很快，无论是对叶长生还是对叶明珠，非常识时务。
叶明珠挑了挑眉：“你哪里错了？”
他把手收回来，两手抱膝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和世子既救了我性命，对我便如再生父母，我实不该随意毁坏自己的身体，还叫你知道了伤心。”
末尾他紧接着添上一句：“我以后再不敢了。”
他目光诚恳，乌发雪衣，看上去乖巧极了。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这样做呢？”叶明珠的语气也软了下来，“你为什么要……自残啊，宋惜文。”
“你……很难受吗？”
你又在为什么事情难过呢？
宋惜文的神情安静下来，他慢慢地摩挲自己左臂上的伤痕，每一道伤痕的背后都是一个孤寂无人独自舔砥的夜晚。
“有时候吧……有时候想起父母的祭日。”他轻描淡写带过去，而后又微微笑着看向叶明珠：“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现在想来已经没那么痛了。”
“你放心吧，真的……我不会再弄伤自己了。”
叶明珠顿了顿，旋即问他：“你的刀呢？”
“那把软刀？”
他依稀记得那把刀最后给了叶明珠，后来再也没有回到他的手上，女孩又问他：“你没有别的刀了吗？”
“……在桌子的第二层抽屉里，还有两把。”
她立即起身去拿，拿出来又走到他面前拎起来晃了晃，两把刀锋闪烁着微光，叶明珠拿出一块厚厚的软布把它们包起来，以作刀鞘之意。
“好了，这就算结了，你的刀被我没收了——你别想再去搞新的，我叫侍墨看着你。”她扬了扬下巴，语气不容置喙。
宋惜文看着她这样一通操作下来，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何必呢？”
“叶娇娇——我是你的什么人，值得你这样关心我？”
“我们是朋友啊。”她几乎没有一点停顿地说出来，“何况你还救了我。”
叶明珠起身又给他端了一杯水过来，看着他喝完，一只手抚上他的额头，另一只手又摸摸自己的：“好像退烧了。”
宋惜文抬起没有伤的右手覆在她还没来得及抽回去的手上，指尖微凉：“是吗？”
双手一触的瞬间，气氛忽然凝滞起来，她愣了一下就要把手抽回来，却被他轻轻捏住手腕，被迫对上他清凌凌的目光，唇角微张：“只是朋友吗？”
“我应该……算是你的朋友吧。”
宋惜文看向她饱满润泽的朱唇，这点目光轻轻地落在她身上，却像火焰似的烫了下来，烫起了那日的回忆，她狼狈地把手抽回来，心脏莫名抽了一下，突然很想逃。
“那个，那个……好吧，现在也晚了，我得回去了，你早些休息。”她把刀收好，转身一步并做两步离开了，身后的宋惜文看向她几乎落荒而逃的背影，眼眸幽微的情绪浓郁得几乎溢出。
他忽然很想笑。
她也不是一点知觉都没有啊。
跑出去很远，一直到揽月台跟前，她才停下来，心却还是跳个不停，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桃花在院门打着瞌睡，眼皮子上下打架，听见她的动静，立刻起身来迎她进去，看见她微红的双颊，不由得问道：“姑娘，怎么了？后面……有人追您吗？”她又往她身后望去，只看见黑漆漆的夜，沿路挂了一排的灯笼在夜里发着光。
对啊……她这是怎么了？
叶明珠有些茫然起来，她躲什么呢？
桃花扶她进去，烛光盈室，早有一个人在屋内坐着等了她许久。
那人转过头来，婉转的灵蛇髻便倾过去，露出熟悉的清冷眉眼，是陈秀娘。
“先生？”叶明珠有些惊讶，女先生这么晚了来她这里做什么，不……女先生在这里等了她多久啊？
桃花在她耳边小声说着:“先生半个时辰前就来了，一直在这里坐着呢。”
她紧张起来，连忙端了茶过去:“不知先生……来找学生有什么事吗？”
“你也坐下来吧，我没有等很久。”陈秀娘接过茶水一抿，便放下来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今年是我教你的第几年了？”
“是第五年了，先生是佑和十六年春来的。”
“都五年了啊。”陈秀娘沉吟片刻，目光好像看向远方：“你今年已经十四岁了。”
叶明珠心里一酸，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先生……打算什么时候走？”
“明日就走。”
“明日……这么仓促吗？我还没有准备好为先生践行……”
“原本不想这么赶的，只是我收到了母亲的信，父亲病重，我总还是要回去在病床前尽孝的。”
只言片语又将她带回陈秀娘讲《关雎》的那个早晨，她还记得陈秀娘提起的少年往事，种种反抗，不由得出声问道：“先生不是已经和父母断绝关系了吗？他们对先生诸多打压，为什么……是学生失言了。”
她这话实在有悖人伦，听起来大逆不道，但是，她是真的想知道陈秀娘是怎么想的，这种充满对抗和打压，交织着爱恨的亲子关系，让她不由得想到了叶明惠和付淑。
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这样问，其实是希望在陈秀娘身上找到开解叶明惠的答案。
但陈秀娘给的是一个开放性回答。
她又抿了一口茶，笑着看向叶明珠：“像我的学生，一样的敢说话，将来少不得被人说离经叛道。”
“娇娇……只是疑惑。”
“论伦理纲常，于情于理他们都是我的父母，我不能撇下他们不管，即使他们已经不认我这个女儿了。论我自己的心么……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可能曾经也恨过他们，但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恨也淡了，只记得他们的好了，我也不想考虑太多，只想听从自己的本心去做，如果这次我不回去，也许将来会后悔也说不定。”
“听从……本心吗？”
“是啊。”陈秀娘放下茶碗，大概是最后一次用这么温柔的口吻和她说话了：“我教姑娘的这四年里，姑娘已熟读了《论语》《中庸》等儒家经典，也学过《史记》，赏过百家散文，练的簪花小楷也大有长进，先生很高兴当时听从本心，选择从江南过来这里，遇到这样好的一个学生，我以前也教过几个女学生，可一听说是经史子集便捂住耳朵，只要求学些针凿便可，我常常叹息自己没有衣钵传人，如今你也可以算作半个了。”
“先生……这几年，多谢先生了。”她的头慢慢低下了，眼睛有些发红。
“好了，我还有几本名家字帖一并留给你，王府富贵，无所不有，但这支狼毫笔，笔杆子据说是郑和下西洋带回来的犀牛角做的，也是极罕有的珍品，你我师徒一场，便赠予你留作个念想吧。”
叶明珠对着陈秀娘递过来的盒子，踌躇了半晌，陈秀娘催她，所以最后还是接过了，看她接过，陈秀娘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
“我明日便要走了，但今日还是你的先生，师者的本分便是传道受业解惑，你还有什么疑问没有解答吗？”
“有一个。”
她几乎是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但对上陈秀娘的目光，她又有些慌了起来，心间揉开一片羞涩和迷茫。
“什么问题……都可以吗？”
陈秀娘愣了愣，很少见到她这样忸怩的样子：“当然，什么都可以，也不用局限于文字课本，有时候，生活上的问题往往更重要。”
“我……我最近总是心跳得厉害……”
陈秀娘虽然有些惊讶，但很快反应过来，她看破不说破，带着过来人看后辈特有的微笑说：“是见到某个人的时候才会这样吗？”
“是——跟一个朋友在一起的时候，本来好好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会有这些感觉……”她几乎是有些沮丧的，这种心跳加速的感觉一直困扰着她，以前从未有过，连上一世也是没有的。
她都不太敢看见宋惜文了。
陈秀娘并起纤纤玉指，唇边绽开一个温情的笑容：“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关雎》吗？”
“你要仔细地分辨那些情感，慎之又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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