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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市往南，穿过玉湖桥，便到达霍家府邸。院外古树参天，绿树成荫，其间露出金光熠熠的琉璃瓦顶。
枣红色的雕花门柱屹立在巨大的朱漆门侧，琉璃瓦下挂着镶着金边的牌匾，上刻着两个醒目的金字——“霍府”。
而身后的洛染，看着眼前恢弘迤逦的府邸，怔在原地，袖中将手拽成了拳头，一言不发地跟随着霍小鱼等人进入。
入府朝南转去，穿过一个清幽秀丽的假山亭，仪门大院落北，便到了正堂大厅。
那是一座上了些年头的古宅，大厅外院有一片碧绿葱荫的柿子林，映入了洛染的眉宇间。他的下唇微不可查的颤抖着，几息，他便收回那不安的神情。
“娘，你看谁来了。”霍小鱼像只灵巧的小兔子，朝着大厅一蹦一跳跑过去。
霍夫人正斜卧在藤条摇椅上，听到声音，面上气色渐有好转，缓缓睁开眼睛，示意吴妈扶她起身。
“哎呀，杳杳来啦？”霍夫人半眯着那眼纹纵横的眸子，看清了来客，激动地哆嗦着双手便要起身。
霍小鱼虽年仅十六，但霍家夫人却已年过六十。老夫人年轻时身娇体弱，看过不少名医，直到二十六岁才怀上长子。
霍家俩子成年以后，才终于怀上霍小鱼，也算是拿命换来的女儿。
故霍家上下都将三姑娘捧在手心养着，不让她收到一丁点委屈和伤害，是名副其实的掌上明珠。
“霍夫人，杳杳可太想你们了。”虽然灵杳没有原身幼时的记忆，但是书中也曾不止一次提到过，霍老太将灵杳当作自家女儿一样对待，是个真正对她好的人。
看着许久不见的丫头，霍夫人眼里满是疼惜，撑着拐杖的手轻轻放在灵杳后脑门，揉捏着她圆滚滚的小脑袋。
余光一瞥看到霍小鱼身后的男子，眼底突然有了光。老夫人缓缓走进两步，仔细看了又看，道：“请问阁下是故友家眷吗？看面相有些眼熟。”
说罢，霍夫人又围着洛染，仔细看了几遍，总觉得似曾相识，却又一时记不起来是哪家公子。
“霍夫人言重了，在下天网司督主故颉，无父无母是个孤儿，可能偶然有过一面之缘。”洛染垂下如漆的眸子，黯然道。
如此轻描淡写的一句，他的侧颈隐秘处却凸起一道青色的筋，将他心底的起伏尽数显露。
霍夫人闻言，也不便多问，便若有所思地点头致意。转而朝向另一侧，轻喃道：“今日府上来了贵客，终于可以热闹一番了。”
她左手探上吴妈衣袖，吩咐道：“去厨房好生打点，就按照除夕夜的宴单。另外再去集市买两条新鲜的鲈鱼做清蒸，去地窖里把今年存放的柿子配上蜂蜜拿过来。”
她转头拉起灵杳的小手，满心欢喜地看着她，“杳杳小时候最喜欢吃这蜂蜜柿子酿，经常因为翻院子被老帝师责罚呢。”说着眼里还忍不住泛起了泪光。
吴妈连忙点头行礼：“夫人，小的这就前去打点。”
在霍夫人与灵杳寒暄之际，洛染则借机来到了厅外那片柿子林。
寒冬时节，并不是柿子成熟的时期，柿树的绿叶凋零落尽，只剩下枯枝在寒风中萧瑟发抖。
树下遍植开着小黄花的绿柏草，这种草哪怕是寒冬也常年不败，因此方能使凋零的院落有了几分生机。
洛染不知不觉便走到了一颗巨大的柿子树下，他探出手抚摸着树干直至一侧树洞间。洞口侧处刻着一个个正字笔画，如果不是细看，很难发现这洞口居然还刻有字迹。
阳光透过树枝照入面颊，他的轮廓也随着光线隐在明暗之间，投落一片虚影。似是忆起何事，他眉头一蹙，手指不经意间使着劲，指甲发狠地掐在坚硬的树干上。
“故大人，你也喜欢这柿子林吗？”身后传来霍小鱼黄莺出谷般的清脆声。
洛染见有人来，立马收回了手。若换成平日，三尺开外，他便能有所察觉，除非对方身手了得。
可霍小鱼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府千金，他今日却因为一棵柿子树分了神，竟丝毫未有察觉。
他闭上眼睛冷静了片刻后，又变回那个面无表情的洛染，转身映入霍小鱼疑惑不解的神色，“嗯，以前家中也有一棵柿子树，便随便看看。”
霍小鱼一听，便欢欣雀跃起来，试探着拉住洛染袖口一角，“故大人，你看看这里。”便指向另一颗相较略小的柿子树，笑道：“以前小时候，我和同伴也曾在这棵树下玩。”
“这树上还有我们小时候测量身高，用小石子划的痕迹呐！”
洛染听到此处，眉眼间孤傲却又阴鸷的气势突然弱了下来，朝霍小鱼手指的方向窥去。
这一看，更坚定了他的猜测。
“真的是你！”霍小鱼背朝着他，还没反应过来，便被洛染一双苍劲有力的大手缚住双肩。
她满是疑惑，转过头来，“什么？”
见对方未回应，不免有些担忧，霍小鱼或以为洛染身体不适，便伸出手想要一探。在触碰到额头之际，洛染突然回过神来，自觉朝后退了一步。
“霍姑娘，霍大人的府邸，本座也曾听他人说起，似乎不是这座宅院？”洛染发现行为不妥，这才松开了霍小鱼肩头的手，只道。
“哦，是的，我们霍府原本是不在此，幼时，一个叔伯遭逢劫难，爹爹不忍此处成为废宅被拆除，所以重金买了下此处留个念想。”
霍小鱼笑靥如画，明珠似的眸子弯如新月，“也为了保全叔伯的宅院。”
听到此处，洛染睫毛颤动，原来小时候常在柿子树下陪伴他的那个小女孩便是霍小鱼。
可他现如今只是一个早在八年前就已死之人，更何况现在的身份，他不敢相认。
任凭他的心性何等坚定，却在此刻也乱了一瞬，心底陡然生出股前所未有的感觉。
这种感觉让他更清楚的记得，自己姓洛，不是故！
八年的蛰伏和苟延残喘，只是一次次让他更痛苦的活着，清晰记得这一切。他们洛家大仇未报，家父还未沉冤昭雪。
他只有站的越高，权利越大，才能将当年弹劾家父洛衡的朝廷官员一一除掉。
双手沾满了鲜血，当年参与过残害洛家的人，他一个也不曾忘记，包括听信谗言，拟旨宣判洛家满门抄斩的皇考！
皇考杀掉的是洛府满门，洛染又怎会因皇考驾崩便轻易松手。
他也要皇室满门的血为洛家赎罪。
本以为洛府被抄家后，所有人都会避之若浼，更不会有人记得他们洛家。
直到如今才发现并非如此。
看着眼前的霍小鱼，他的思绪回到九年前这里还是洛家府邸之时。
那时洛染年仅十一，家父洛衡任职大昭国太师。达官贵胄为讨的洛衡欢心，时常携同家眷登门拜访。
他的童年记忆中，洛家宾客如云，院中隔三差五便举办盛宴款待来客。
直到一日，家中又迎来贵客登门拜访，洛衡正在前厅宴请四方。吃过午宴后，洛染便独自跑到后苑玩。
洛家房屋众多，而后苑位置偏远便常年荒废。自小不喜热闹的他便蹲进一偏房的衣柜间，也就是在这里，他看到了此生最后悔看到的一幕。
门外传来颠三倒四的脚步声，隐约听得母亲崔氏的笑声。他刚准备推门而出，一道男人的声音传入他耳内。
“夫人这段时间可有想我？”
洛染在晦暗不清的衣柜内寻了个门缝，便朝外窥探去。一个身穿锦服长靴的男子正将母亲揽入怀内，鼻息在崔氏耳鬓与脖颈间来回嗅探着。
“你曾说过最喜欢看我穿这套裙子的样子，你知道的，这件裙子我只穿给你一个人看。”
眼前这一幕让洛染差点呼喊出来，他下意识紧紧捂住了口鼻，丝毫不敢发出任何声响。
崔氏今日穿的彩鳞云纱裙，是洛衡去年在她生辰宴上为她定制的。她曾说过，家中虽锦罗华衣举不胜收，但她最喜欢的只有这件衣服。
每每款待家宴时，崔氏为表隆重都会穿上这身衣裙。
几许，男子便揽腰将崔氏抱进了流苏云帐内的床榻上。
隔着蚊帐，洛染只能依稀看到男子的身影，未能看到正面。
床榻外，二人衣衫随意掉落在地，串珠的流苏云帐微微晃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崔氏略带埋怨，娇嗔道：“你个没良心的，每次一来就迫不及待便急着走。”
一双柔若无骨的纤纤玉手探上了男人的肩胛，十指牢牢掐住对方。
崔氏低嗔道：“今天多陪陪我好吗？洛衡在大厅招待他人，一时半会抽不开身的。”
年少无知的洛染不知该怎么办，更不想因为此事，亲人分离，只能蜷缩在衣柜中，不敢吭声。
良久，屋内空无一人，洛染才颤抖着从衣柜中走了出来。
散落一地的衣衫已不在，床边躺着一片奇异的黑色花瓣，可床榻上那凌乱的被褥就像一把刀深深扎在他眼中，自小不爱流泪的洛染，被眼前这幕刺的眼泪哗哗而泣。
自此，他便和生母崔氏越发疏离。
每次看到家中设宴，崔氏穿上那彩鳞云纱裙，他便如针扎般难受，但是，他却丝毫不敢告知父亲洛衡。
揭穿这件事背后所带来的后果，并不是他这个年仅十一岁的孩子所能接受的。
而这也成了他今生最后悔的事。
日后也导致洛府上下一夕之间成为阶下囚。
每当这时，他便独自坐在那片柿子林里发呆，直到宾客尽数离去。
某一天，府上宾客的家眷在柿子林里玩耍，一旁的佣人正焦急地叫喊着：“三姑娘，小心别摔着了。”
他随声音望去，一个身穿粉色衣裙的小女孩正背对着他，站在柿子树下，嘴里咯吱咯吱的笑着。
他靠着树干便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头顶突然掉落一个物件将他硬生生砸醒。
洛染低头看着手中的柿子，下意识抬头一看，树上趴着一个身穿粉色衣裙的小女孩，正支着小脑袋盯着他笑颜绽放。
他一眼认出，这便是刚才佣人口中的三姑娘。
“喂，你把柿子翻个面。”三姑娘卧在树干上，嘴里发出稚嫩的嗓音。
洛染便老老实实翻过手中柿子，一张用小刀划出的笑脸映入他眼前。
年少的他突然鼻头一酸，心中似打翻了五味陈酿般，笑的比哭还难受。
咔嚓一声响，一截断木掉落在他身上，听到树上传来声音。
他抬首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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