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夫人……”
顾氏挣扎着，迷迷糊糊的眯开眼睛，看见白芷手上举着灯台，轻声叫着自己，打了个哈欠问道：“这会子什么时辰了？”
“现在不过丑时三刻。只是前院二爷差人来说，有远客上门，让把夫人叫醒了穿的隆重些到前院见客。厨房的人白茸已经去叫起来了，现在正点灶烧水呢。肖嬷嬷在外面等着，问夫人要不要收拾房间出来招待客人”
远处的田间传来几声犬吠，顾氏哄了哄睡得不安稳的宝琴，裹着被子坐了起来。窗外还有淅淅沥沥的雨声，雨水从屋角房檐上滴下来，滴答，滴答，落在廊下的青石板上。“可说了是什么客？偏这会子到了。三更半夜的。”
白芷将纱帐撩起来，又点上了灯。
“却并没说是什么客，只是让夫人梳洗好了去见客，又让不用着急，一应有二爷接待。只预备好热水饭食，二爷应季素净衣服也要送两套过去。”
白芷放下灯台，就要帮顾氏着衣。顾氏拢了拢自己的头发，让白芷给自己披上温热的衣裳。她又不放心的给睡在里面宝琴掖了掖被角，才放下帐子拢好了到外边来穿衣。
李嬷嬷恭敬的等在门帘边上，想来也是被急叫起来的，只是穿着整齐，头上只拿了布巾子挽了，发髻上连簪子都没有插一只。
顾氏想了想，既是自己能见的外客，必然是亲近的亲戚，身份也一定不一般。这样的人，在这这穷乡僻壤的地方，安排住在这狭窄的前后院都不是好主意。“你带人将南山小筑旁的小院子收拾出来，横竖前两天才打扫过的，倒也便宜。添上被褥，炭盆，伺候的人。”
李嬷嬷领命去了。
丫头白蕙正将准备好的衣服放到熏笼上熏制，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甜香。顾氏在暖炉旁坐好了，白芷才将暖水釜中的热水倒到铜盆里伺候顾氏洗脸洗手。待洗漱完备，顾氏将石榴红色绣牡丹暗纹外衣穿戴好了，才挪移到镜子前梳妆。
想着待会儿可能还要见外客，顾氏也不做平日的懒梳髻打扮，让白芷给自己梳了扁髻，又亲自挑了一根累丝嵌蓝宝的金簪。白芷从顾氏嫁入薛家就侍奉顾氏，梳头和妆上功夫最为擅长，深得顾氏的喜爱。也不用顾氏多吩咐，只见她麻利的就给顾氏梳好头，添上各色首饰，又给顾氏画好眉，上好口脂。
梳妆打扮完毕，顾氏又吩咐好李嬷嬷看好宝琴、薛蝌，这才往前院而来。此时正是暮春时节，倒春寒正大行其道。门一打开，一股冰凉的带着花草芳香的气息扑面而来，顾氏冻得打了个寒颤。后面跟着的白蕙忙拿了狐狸毛的皮围脖来给顾氏围上。
伞是青花白底的大油纸伞，足够遮住顾氏、白芷两个人。白芷打着伞，顾氏提着气死风灯走在后面，白蕙在前面提着平日用的大灯笼。
“明日让徐二家的到城里去监督修缮老宅子吧，一应事宜都交给她处理。”
顾氏顿了顿，又吩咐道，“告诉秦重，让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白芷闻言，心内一跳，迟疑说道：“她便是老夫人给夫人的人，夫人也不必这样。老宅里本来就拉帮结派，夫人花了大力气好不容易整治好了，又何必拱手让给大夫人她们。”
“这样的话就不必再说了，都是一家人，又说什么拱手这样的话。”
顾氏拢了拢衣裳，望了望伞外漆黑的天，“过两日若是天晴了，将姑娘少爷的衣裳被褥都拿出来晒晒。这见天的雨，沾了湿气总是不好。”
这宅子原来就是庄子里的一个别院，不过是修来供爷儿们打猎消暑暂住的。不过是三进的小院子，小小巧巧十来间房舍围着两个天井，后院开了一道小门通向庄子里的花圃。薛昱带着妻子儿女来这里暂住，他自己占了前院做书房和卧室，顾氏则带着薛蝌和宝琴在后面住。从后院到前院是一条笔直的青石板路，主仆几人不过片刻就到了书房的后廊上。
薛昱身边的刘立早就提着灯笼等在那里。“二爷让夫人一个人进去，两位姑娘还劳烦在外面等等。”
顾氏心内疑惑，手上却不停，将手里的伞给白芷收好，自己提着灯和刘立进去了。
薛昱这几日又是忙着照管各田庄桑园的桑蚕耕，又要顾着薛家老宅子的修缮，往往半夜还要审核账本，查看来往书信。他的书房里并排着两张大书案，书案上设着一排四个儿臂粗的大烛台，再加上旁边墙壁上的一面大镜子，照得整个屋子如白昼透亮。
书案前的茶桌站坐着三个人，一个穿着寻常居家青色衣衫，正是薛昱。另外两个人一个身材魁梧，留着络腮胡子；一个身材瘦削，一张脸在火光下一点血色也无。两人都穿着黑色的棉布短褐，皆是满脸风霜。
猛然看见三人，顾氏又是惊又是喜，站了半晌，才红着眼眶小声的叫道：“世源哥哥，庆哥哥。”
故人多年未见，不说是顾氏这样的女子，便是庞世源和钟庆这样的男子也是激动不已。庞世源是个五大三粗的武夫，感情外露些，也是红了眼眶，激动的说不出话来。倒是钟庆还克制些，轻声问道：“多年未见，妹妹一向可好。”
顾氏忙掏出手绢来擦擦眼泪，笑道：“都好，都好。”
薛昱知道他们兄妹六个一起长大情谊非常，见他们兄妹这般相认，也不打搅，只让他们都坐下了，亲自在旁添茶倒水。
“哥哥们不是在京城么，怎么这幅打扮到了这里？”
顾家三兄妹，一个梁家表小姐，顾老爷的两个学生。六个人一块在金陵长大，如今却只有顾氏一个人还留在金陵，其他人去京城的去京城，守边疆的守边疆，兄妹零散，经年未见。纵是有心，天高水长，音信隔绝，一封书信也极难得，见面更是不能。上一次顾氏得到两人的消息，还是自己得了小女儿，庞府和钟府送来贺礼的时候。
说到这里，庞钟两人心内顿时沉重起来。两人对视着叹了一口气，钟庆道：“妹妹请跟我来。”
说着两人都站起来，将顾氏引到薛昱平日小憩的塌前，将被子掀开一脚，露出绯红精致的一张脸来。榻上之人看起来不过还是个少年，皮肤白皙，眉目精致，像极了当年金陵城有名的美人梁奕。只是他双目紧闭、脸颊绯红，呼吸浓重，似乎正发着热生着病。
“这是？”
顾氏近日也听说了皇上南巡的消息，如今看见庞钟二人，再看见这一个和梁姐姐面目相近的少年，心中大概已有了答案，心内大惊。
“这是慎郡王殿下。如今皇上已经南巡到了淮阴，郡王殿下秘密奉旨提前上路，到金陵祭拜前朝帝陵。但是船队昨日在扬州遇袭，正好被薛家商船所救。我们不敢泄露殿下的身份，只能假托是来金陵做生意的行商，随着薛家商船来到金陵。倒是没想到遇到妹妹也在这里。”
说道这里，钟庆长叹一声，“看来上天也是眷顾殿下的。”
薛家只忠于皇上，慎郡王现在深受皇上宠爱，薛家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坐视慎郡王在金陵出事，更别说顾氏怎么也不会对梁奕的儿子袖手旁观。薛家在金陵经营几代，其间势力盘根错节，连江宁织造府都奈何不了薛家。在金陵只要有薛家庇护，慎郡王性命无忧。
庞世源拱手对薛昱说道：“我当日拜在顾家门下，与留云情同兄妹，今日就托大叫薛二爷一声妹夫。我也不瞒着妹夫，我们一路行来已经遇到几波刺杀，手下之人死的死伤的伤，其他的也已经疲惫不堪。殿下遇刺的消息已经急报呈给圣上，在援兵到来之前，还希望薛家能协助我们保护殿下。”
薛昱连忙回礼道：“这是自然。我已经急信召集码头的薛家商船，我本就计划两日后运送今春最早的一批蚕茧前往金陵，郡王和两位正好和我一同入城。船队里船多人事简单，还有习武的家丁护送，可以保证郡王爷的安全。”
薛家独忠于皇上，慎郡王虽然只是郡王，却深得圣宠，无论是从顾氏娘家的情还是从皇家的理说起，薛昱都会尽力保证慎郡王在金陵的安全。
终于得到了薛昱的亲口保证，两人皆是松了一口气。殿下遇袭不知是哪方动的手，敌在暗，我在明，着实难缠。郡王又是奉密诏来金陵，没有带几个人手。有了薛家的人手，好歹不用冒着风险求助于金陵的官员们。谁知道他们是哪一方的人呢？
他们爷们儿们说话，顾氏不好插嘴，但是话语间顾氏就已经猜到了他们面临的险峻形势，不禁暗自伤心：当年梁姐姐是何等风光霁月的人物，如今只留下这一个小儿在世间。即使是那样尊贵的身份，一个小孩子，失了怙恃，周围都是如狼似虎恨的叔叔们，又哪里能过得好呢？这样看去，原来就带些病弱的精致少年更让顾氏怜爱。
“殿下似乎还发着热，可曾请大夫看过？”
顾氏伸手探了探他的头，还发着高热，不放心的问道。
“昨日事发突然，我们抵挡不过贼人，只好护着殿下跳船。水太凉了，殿下下午就发起了热，船上的医官估计已经遇害，我们不敢请大夫，只吃了船上备好的药物。刚才你们这里的先生已经看过了，说是没有什么大碍，不过就是普通的风寒，明日就能大好了。”
虽是这样，钟庆心中也想着最好能让薛家再找一个靠谱些的大夫。毕竟这个会医术的先生看起来倒像是管家一类的人物，实在不能让人安心。
年少一起长大，顾氏对钟庆再了解不过，知道他虽然脸上没有表现出不信任，心里却一定是不放心的，便解释道：“刘管家年幼时曾跟着济世堂的老太爷学过医的，医术比一般大夫还强。你们也不用担心，他说没有大碍一定就没事。倒是这里条件简陋，不利于殿下养病，不如将殿下挪移到南山小筑去，无论是盥洗熬药都便宜许多。”
南山小筑是当年紫微舍人老年时的养老之所，这些年保养也还算到位，让如今郡王住进去正合适。
“这是我祖父当年养老之所，最是清净。郡王可以在此稍歇息，等明日就和商船一起去金陵。甄家如今正为接驾做准备，戒备森严，想来郡王在那里应该是安全的。”
这样的安排当然是最好的，听薛昱这么说，钟庆二人也不推辞，当下就应了。
事情已经定了下来，顾氏不去不亲自去南山小筑看一趟，即使这位慎郡王只在这里盘桓一天，该有的礼数却是一点都不能缺的。薛家的这些仆妇们并没招待过这样的贵客，难免有些差错，顾氏一定要亲自交代一番才放心。
顾氏带着刘立去了南山小筑，因为害怕薛蝌、宝琴醒了没人照顾，只好让白芷和白蕙先回去看着少爷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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