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天光大好,清晨时分的浅淡薄雾还没有完全消失,钟引光怀里抱着一个雕花纹暖手炉,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王壁之皱着眉头推了推她:“我叮嘱的话,你有没有听进去?”
钟引光挺直脊背,轻轻打了一个呵欠才问出:“师兄说了什么?”
王壁之忍不住白了她一眼:“今天晋王召集大家共同议事,朝堂中派系错综复杂,局势瞬息万变,提醒你要少说多听。不过今天到场的,都是信得过的自己人,也不用太过担忧。”
看她对晋王还没有什么防备的样子,王壁之心中终究有些不忍,便又耐心地提点道:“我知道你向来不喜欢出风头,在今天这就是最聪明的,千万马虎不得。”
被分外严厉的王壁之唬了一通,钟引光的睡意也消退了,她下意识地细细咂摸起他的话,也就是这一品才慢慢地回过味儿来,似乎他的言外之意还不简单。
只是没等她细想下去,便听得轿外的车夫一声长吁,她不由得为之一惊:到地方了。
下轿一看,果然正是上次与晋王见面的那个熟悉的林苑,门童照旧小心翼翼地确认无误之后才把他们让了进去。
虽然已经在心中预想过了,但等到真的走进去的时候,里面的凝重氛围还是压得人透不过气儿来。
高灯孤悬,一队队训练有素的带刀侍卫从身边巡视走过,暗处还时不时有一道道阴沉沉的目光打量着来人,仿佛要让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无处遁形。
钟引光一路上目不斜视地紧紧跟在王壁之身后,谨慎得连走到哪了都没抬起头来看过。
门童把他们领到了一个宽阔无比的院落里,晋王还没有到,房中的人或站或坐,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着。
钟引光学着王壁之的样子行礼问安,和人说了一会话后,她才缓和了心里的紧张情绪。
也就是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坐着的一边,每个人说话都是彬彬有礼、轻声细语的,而屋中的另一边则大不相同。
他们个个坐姿豪放,膀大腰圆的样子一看即知是常年习武之人,虽然都在用好奇和不解的眼光看着钟引光,但并没有人走过来与王壁之攀谈。
偌大的房中似乎隔绝出了一道天然的泾渭屏障,两边的人都默契地装作看不到对方的样子。
晋王是最后到的,和他一块来的冯芷甚至都没有在众人面前露面。
晋王亲自陪着她从侧门走进来,又把她安顿在珠帘之后,做完这一切,自己才撩帘走了出来。
“殿下。”
先到的一众朝中官员都站起来对他问安,只是有的人行的是抱手礼,有的人行的是军礼。
晋王道出免礼后,当仁不让地在主位上坐下。
站着的人便只剩下王壁之和另一边坐在晋王右手下方的那个将军了。
当着晋王的面,王壁之转过身正对着人,笑吟吟地拱了拱手:“下官还没来得及恭贺霍将军,此次北地一役的大胜。”
霍将军?
钟引光故作不经意地抬起眼,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健壮男人,暗自思忖着: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他。只是不知他究竟是镇压来犯之敌有功的忠臣良将,还是无端挑起事端,借此换取赫赫军功的人?
霍将军敷衍地回了个军礼,一点不客气地先转身坐下了:“此战折损了我五十个兄弟的性命,那可都是我亲手带出来的,跟着我在战场上殊死拼杀过的霍氏子弟兵。”
他觎了王壁之一眼,寒声道:“又何来大胜一说?”
“下官失言。”王壁之半垂下眼皮,但脸上依旧是笑着的,看不出一点歉疚的意思:“只是为殿下效命,死而后已,他们也不算枉来世上一遭。”
霍将军蜷曲着食指一点王壁之,扭过头对旁边坐着的人说道:“要不说春官正年纪轻轻的,便能与本将平起平坐了,到底是说话称心啊。”
王壁之的笑容终于僵了一瞬,眼看着聊不下去了,晋王才终于发话:“本王知道霍将军爱民如子,所以在圣人下发的追悼银以外,又给每位殉国的将士家中都送了钱粮,这也好让将军荣归故里的时候,面对父老乡亲,多少有个交代。”
霍将军“噌”的一声直直站起身来,诚挚地拜了一拜:“殿下仁厚,我等必将肝脑涂地。”
几句感恩戴德的话后,晋王皮笑肉不笑地指了指钟引光:“好了好了,春官正,给大家引荐一下钟女郎吧。”
王壁之答应了一声,摊开掌心划了半圈:“这位是钟女郎,也就是先前和大家说过的,林少监唯一亲传的弟子。”
听到又是和司天台相关的人物后,霍将军十分不屑地清了清嗓子,又自顾自地端起茶吹了吹。
被众人的目光直白的打量着,钟引光多少有些不自在,但还是摆出一个自然且恭顺的笑容,站起身向座上的人拜了一圈,没有表露出一点怯场。
晋王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示意开始今天的正题。
“殿下,北地有漏网之鱼到上京了,想必过不了多久,幽州那边也会传来消息,现下应该如何处置这件事,只怕是拖不得。”
晋王拧起眉头,出声询问:“诸位有什么想法,尽可说出来一听,务必不要见外。”
座下沉默了一瞬,一个从钟引光进来起就没见过他说话的人一马当先地站了起来:“殿下,此事后果可大可小,如若处置不当,会给东宫那边可乘之机。依在下看,应该派一个信得过的人亲自前往安抚局面。”
霍将军向旁边坐着的人递了个眼色,那人便立马跳出来反驳道:“先前你们说太子隐忍不发,是在蛰伏蓄势,但如今看来,他根本就是毫无还手之力了。我们何必在这个时候还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呢?”
提出计策的男人并不买账,他坚持着摇了摇头:“越是到了关键时刻,越不能掉以轻心,小心方能驶得万年船。”
晋王微微颔首,但未置可否。
此时,一个身着绯红色衣衫的人站了出来:“殿下,太医院那边传出了可靠的消息,龙庭不稳,怕是过不了多久,便不用再往太极殿送药了。”
他说的十分隐晦,钟引光想了想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是,当今圣上时日无多。
王壁之冷眼看着面前的几个人,站起身徐徐开口:“殿下,司天台对此早有论断,星象平稳,毫无异动,圣人远不到油尽灯枯之时。”
霍将军笑了一声,便又开始冷嘲热讽:“你们上下嘴皮子一碰的功夫,便把什么都料定了,那还要我们这些人拼死拼活的做什么?”
王壁之压了压火气,和颜悦色地瞥了一眼霍将军:“下官只是据实回禀。殿下,此次祸端起得名不正言不顺,臣以为为北地善后的事,殿下不能不慎。”
一听这话,霍将军旁边的坐着的一个黑袍男人便又跳了出来:“什么叫名不正言不顺?春官正可知道祸从口出?”
王壁之没有理会他,而是继续对晋王说道:“臣以为,殿下应当亲自前往北地,一来可以安抚民众,在悄然间将大事化小,二来也可亲近将士,体恤慰下,三来还能在圣人面前再添大功一件。”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忽略了,黑袍男子怒不可遏地一拍桌子,大声吼道:“春官正!本将和你说话,你是听不到吗?”
晋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座下所有人的反应,半晌才出言制止:“都消停点吧,当着两位女郎的面也吵吵嚷嚷的。”
霍将军摆了摆手,身穿黑袍的这位将军一脸不甘心的样子,狠狠瞪了一眼王壁之才坐下。
他干笑了一声,打圆场道:“不让东宫那边知晓内情的法子有很多,就如柳郎君所言,派个信得过的人去料理善后就是了。”
晋王向珠帘后看了一眼,里面坐着的冯芷便好像心有灵犀一样开口说话了:“春官正所言一字一句皆无错误,目前圣躬状况不明,怎么就能把话说得如此笃定?”
“依我看,北地一行殿下非但要去,还要亲自去。”
她刚一说完,霍将军的脸色就不好看了:“殿下,子不语怪力乱神,先前您要用谶言造势时,臣便苦苦相劝过。直到现在,您连太医院传来的消息都不信了,反倒去信那些杞人忧天的荒唐胡话。”
他面若寒霜地砸下手中的茶盏,抛下一句斩钉截铁的话:“一旦此时离开上京,那和把唾手可得的储君之位拱手让人有什么区别?”
“此时离京,乃败亡之兆,取死之道也!”
冯芷的声音隔着珠帘,听起来异常平静:“霍将军此言差矣,我为殿下献上的每一策,可有哪一条没有应验?人世间非人所独占,无非是肉眼凡胎不可见罢了。”
霍将军激动地站起身来,双手交握在眼前,对着晋王用力往下一拜:“殿下明察!我征战沙场多年,刀下亡魂不可计数,若变成鬼的人要寻仇,那早该来了,可直到如今,我不是也好端端地活在这吗?”
“由此可见,世间岂有鬼哉?”他高高扬起手臂,直指冯芷:“秋官正惑主媚上,博取信任,殿下不得不防。”
看着短短时间里便吵了三回的两拨人,钟引光愈发觉得事情很是不对劲。
让两个派系彼此缠斗,互相掣肘牵制是帝王心术不假,但内部分歧意见如此之大的,确实也不多见。
在这个剑拔弩张的空当里,晋王莫名其妙地看向了钟引光,她接收到这个意味不明的眼神时,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晋王话锋一转,将矛头推到了她身上:“钟女郎,你得林少监真传,这件事上,本王想听听你的看法。”
王壁之的反应比钟引光更快,他搭在双膝上的手臂立刻挺直了,随时准备发力站起来。
如此,晋王的意图便明了了,钟引光对他而言,不过是一个可以随时弃之如敝履的棋子,一个给武将的交代,他真正要保下的人,是冯芷。
钟引光知道此时的自己是骑虎难下了,唯一能保全自身的办法是与自己更为熟悉的一边彻彻底底地走到一起。
她从座位下按住王壁之的手腕,迟缓地站起身来,同时也错开了晋王的目光:“民女未曾占星,不敢擅下结论。但民女相信春秋二位官正的推演本领,也以为提议可行——殿下应当亲自赶赴北地。”
霍将军死死地瞪着钟引光,却又分明是在发泄对冯芷的不满:“不知轻重,要我说,你们这帮狐媚女子就应该早日都处置了,以免日后祸乱朝纲。”
只听得一声冷笑,霍将军手中的茶盏应声炸开,热茶顺着他毫发无伤的手往下流了一地,锋利的碎瓷片划出一道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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